这是五间大北房,是娶老二媳妇前一年盖起来的。这房原是家里给老大田柱娶媳妇盖的。没想到老二抢在老大前头结了婚。也不是老二故意抢先要在老大前头结婚,是这家的老大田柱人实诚。现在的姑娘定婚,不像以前,看着小伙子老实就嫁。现在的姑娘是看着哪个小伙子聪明才嫁。这家老大田柱一看就是个不聪明的人。他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快三十年了,碰上姑娘愣是抬不起头,他一碰见姑娘,眼前一下子像出现了金光灿烂的活元宝似的,头一直低着,还憋着张脸,那脸红得不是要打人,就是被人打了。老大也不会赶时髦。他就两件褂子,这件脱了,换那件,两件都穿得快要破皮了。老大这样精简着,还是想着有一天能娶上媳妇。可娶媳妇的事情,倒是兄弟田贵跑在他头里了。
其实老二田贵也不比他哥聪明多少,也是看见女孩就红脸。但葵花就是看上了田贵。葵花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正赶上土地下放。葵花家里有大哥二哥三哥,田间的活轮不到她。葵花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又最小,爸娘舍不得让她上田间劳作。葵花一个姑娘家,也没有要跟着家里人下到地里劳作。她不是怕苦,只是一种不担家事的安闲,是一个姑娘家还没有真正走向社会,走向生活的安然。葵花沾了在家里最小的光,比同村的姑娘们多读了几年书。
这天,是赶集的日子。姑娘们去赶集。葵花跟着她们,只是为了逛街。逛街多好。街上流动着一伙一伙的人群。葵花一伙在热闹的街上转来转去。就是这天,葵花碰上田贵了。田贵抱着两只雪白的兔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田贵好像也看了一眼葵花。但他看一眼葵花就把头别过看别的过往行人了。葵花是一扭头看见田贵把头从她脸上转开去看别的人群的。葵花看了田贵一眼,忽然看到田贵胳膊弯里的两只雪白的兔子。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大胆地走向田贵,把手放在田贵胳膊上抱着的雪白的兔子身上了,还顺着兔毛轻轻捋了捋。葵花用手捋着兔子,看见兔子的眼睛眯住又睁开。她还看见兔子浑身抖了两抖,她的手感觉到了这种抖动,风吹似的。葵花一边抚摸,一边招她的同伴们。葵花说,你们快来看,多好玩儿的兔子啊。果然就有一个伙伴也靠前来,伸出胳膊也想摸兔子一把。这时候,田贵不愿意了。田贵抱着兔子的胳膊扭一边了,他看着葵花,他说这兔子来街上是卖的,不是光让人摸的。兔子能这样让你摸她摸的吗?
葵花看着她的同伴闪了脸儿,葵花说:“不就是一只兔子吗?多少钱?”
“你买?”
“买啊。”
田贵不相信地看着葵花。
葵花也看着田贵。葵花说:“你的兔子到底卖还是不卖?不卖,我可走了。”
“卖的,卖的。”田贵脸上堆了笑,一边说,一边蹲下来。葵花看见他的脚边是一个竹筐,竹筐里卧着好几只兔子。葵花弯腰在竹筐里看半天。
“买几只?”
田贵仰起脸,望着弯着腰的葵花问。
“就我手摸的那一只。”
“一只?一只兔子怎么养啊?养兔子最少得有两只的。”
“我就想买一只。谁说一只兔子就不能养呢?”
相跟的姑娘们在催葵花。她们说葵花你快一点儿行不行啊?姑娘们都笑葵花,说葵花真是的,买兔子做什么嘛。
那天,葵花把兔子抱回家,放进一个筐里,天天割青草给兔子吃。葵花娘看见了,说葵花就是长不大,说跟她一般大的姑娘都要出嫁了,这个女子也不知道得了哪门子邪,你一个女孩子养只兔子像什么话!兔子是一窝,你单单养一只,这不是害命吗?
葵花把娘这句话听进去了。下次赶集,她在街上挤来挤去。她果然又看到胳膊弯里抱着兔子的田贵了。葵花望着他,葵花说她还要买一只兔子。田贵也一下子认出了葵花。田贵说那天我就说买兔子最少买两只……
葵花说:“那天我不想买,今天我想买了。”
田贵笑笑,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葵花。
葵花也看一眼田贵,掏出钱递给他,抱着兔子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其实葵花第二次买兔子,是怀了一番心思的。上次赶集遇到田贵,葵花的确是一眼看上了雪白的兔子。但葵花近前摸了一下兔子,让她的同伴也来摸兔子。这其间葵花不是没有看田贵。葵花先看上田贵手里的兔子,然后看见抱兔子的年轻人。田贵穿着白衬衫,蓝裤子。那会儿小伙子大多是白衬衫。但葵花看上那张年轻的脸,看上那张年轻的脸上浓浓的眉毛下两只大大的凤眼。田贵是凤眼,长长的眼睛,像漂亮的小鹿。田贵脸白,太阳光晒过的,很红。葵花看上那张脸了。当葵花叫来伙伴摸他的兔子,他竟然挡着不让摸,葵花一急就把兔子买下来了。葵花抱着兔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是田贵的影子。
这次再找到田贵。葵花心里是想了很多事情的。她想知道田贵是哪里人,多大了,念书到几年级?其实这些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她能跟田贵说上话。
葵花第二次买兔子那天,掏过钱后,从口袋里掉了一个东西。那东西掉下来,田贵也没看见,葵花付了钱,抱了兔子走开,田贵看见了。田贵看见它,先是被它耀了眼了。田贵头歪了一下,才看见那是一个明晃晃的圆镜。田贵先把身子长长地俯过兔筐,把那面圆镜拾到手里,就把心思飞了出去。他的心被两次来买他兔子的那个女孩子占满了。田贵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姑娘,怎么就喜欢养兔子呢?在村子里,个个男孩子都可能养过兔子,可一个女孩子养兔子就很少见了。田贵的心跟着刚才还在兔筐边蹲着的葵花跑了。葵花给他留下念想了。他看看手里的镜子,摸摸装口袋里头了。
田贵喜欢兔子。田贵书念到初中,不念了。家里大哥还不如他念书念得多。大哥人很正常,就是老实。有的人老实只在内心,那是另一个样。认识他的人就说他是个能够交往的人。这样的人有些高人一等的意思。但家里大哥田柱的老实是从里到外。是一看就知道是老实人那种。在大哥田柱身上,老实这种品质,降到最低。站在众人面前,他不会受到的称赞,相反,他会受到众人不带恶意的嘲笑。田柱听到这样的嘲笑,也没有表示,往往咧嘴巴一笑。人们也不去理会他的笑,这是人们对他的不在乎。在家里似乎也一样,田贵给田柱叫大哥,但从心里没有把他的大哥当回事儿。田贵停了学,没够得上劳力。他天天割草,喂家里的牛,喂家里的猪。兔子是亲戚家给的,田贵稀罕兔子,他天天割草回来,为了喂牛,喂猪,也为了喂他的兔子。田贵爹不喜欢田贵喂兔子。田贵爹说喂兔子能发家呀?后来,田贵爹看田贵的兔子喂得越来越多,也由着田贵喂着。
田贵十八岁刚到,各家各户有了自留地。没两年,土地全部下放到户,大家忙着分牛分马分骡子分驴,分犁分耙分耧,分晒麦子的手推车,分挑麦子的权把,分石碾分麦场,连同扫麦场的扫帚也分了。
自留地里干活可是没有全劳力半劳力的说法儿,自家人都去。小学念书的孩童也去。他们的爹娘拿着绳索在拽犁拽耙,小孩子就披了他爹的衣服坐在地头,看着爹娘牛一样地在田间走来走去。田贵家里有田贵大哥、田贵,那年田贵的二姐还没有出嫁,加上他们的爹,地亩不比别的人家多,可也不比人家少。田柱娘多年前得病去世了。田柱田贵们是没娘的孩子呢。
田贵家分到一头牛。田贵每天割草量升了一老级,他每天割草的次数多了,每次回来量也大一些。他割来的草不仅仅是喂他家的猪和他的兔子,还有他们家新分来的牛。他爹说了,地下放了,自己给自己干活,不好好干怎么行呢?老大盖房子材料都齐备了,说盖就能够盖。缓两年,就该给老二盖房子了。
田贵就是土地下放这一年,碰上葵花的。
田贵晕乎乎地想葵花那张脸,他不知道葵花的名字,但他只看了葵花一眼,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葵花是那样亮,那样扎眼。到第二回葵花又一次来到田贵跟前,给田贵付了钱,抱走兔子那一瞬间,田贵拾起葵花落下来的小镜子,他都有些迷惘。望着葵花离去的背影,田贵空落落的,像饿了肚子的感觉。
葵花跟田贵成了亲。葵花一家原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的,倒也不是因为田贵。葵花娘见田贵长得周正,倒也不说什么。田贵人不是很精,但看着也利索。就是田贵那个家。田贵家里有大哥。这本来跟葵花嫁田贵没多大关系。但葵花娘说田贵有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当大哥,总是没有精明的人当大哥好一些。这些又都是没娘的孩子。第一个去人家家里做媳妇,得操多少心啊。
葵花看上田贵,就什么也不想。她要嫁田贵。葵花娘说葵花不听她的话,以后有她受的。葵花说受就受。葵花嫁给田贵,一天天跟这个家熟悉起来。过了一年,葵花就有了一个小孩子。在她嫁田贵那年,这个村就有人烧焦炭。田贵家烧焦炭,是步村里人的后尘,他们家的自留地不种麦子了,他们把自留地往下挖一米深的长方形。一个长方形就一亩地。他们家三亩地,挖了三个长方形。
田贵家像村里好多家一样,烧焦炭并没让家里发生太大的变化。不是烧出来的焦炭卖不出去,就是卖出去要不回来钱。焦炭卖给小铁厂,铸造厂。人们的手脚全放开了,到处是铁厂,铸造厂。个体经营这个词叫得很响。可是,这种土焦,国家不提倡。国家要求烧焦炭,得有高高的烟囱。村里果真有高高的烟囱耸起来。那烟囱也不知道多高,只是仰起头,看那烟囱,越高越细,直钻到天空里头了,跟天上的云朵都要接上头了。田贵家决定不搞了。也不是田贵一家不接着搞下去,还有很多家把土地搞成焦炭窝子的村民都不搞了。也不是不搞,是搞不起来。只建那一个烟囱,你知道得多少钱?七八万!田贵家哪里有那么多钱呢?田贵家一万元都没有。田贵爹说家里如果再有一万元,光景就好过了。田贵爹这话,田贵能听得出来,爹的意思是说他住的房子,值一万元。当年,一万元就能盖起来一座好房子。当年,葵花要嫁过来,葵花娘心里最踏实的就是田贵家这房子。现在,在田贵爹看,整个家就只有这房子最值钱。像田贵爹说的家里如果再有一万元,给大儿子田柱娶了媳妇,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爹的话田贵能听得出来。田贵不说话。这房屋,葵花出嫁的时候,家里答应葵花娘给葵花住。田贵爹的话,田贵就当没有听见。
葵花都当娘了。葵花现在在家里不像新过门那时候,像个客人似的。现在,葵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特别是跟田贵。田贵一直还记着葵花姑娘时候的模样。田贵怎么会想到当年葵花会嫁给他呢?田贵的大哥田柱到现在还是娶不来媳妇。田柱娶不来媳妇,都吓怕没结婚的田贵了。田贵常常想,如果他也像他的大哥呢?可田贵比起大哥田柱来真是幸运得很。田贵娶了葵花,村子里的人真是有的替田贵高兴,有的都在恨田贵了。田贵一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怎么会娶了漂亮的葵花呢?听说葵花还是读了书的呢。照葵花的模样,她最少也得嫁个村支书的儿子才对的。可田贵就是有那个福气。当年,葵花要嫁给田贵,如果不是葵花的好模样,田贵爹才不愿意急着把二儿子的婚事过在大儿子头里。这样,大儿子田柱的媳妇就更麻烦了。这事儿,田贵倒不去想很多。葵花却是记着的。她对大哥是和气的。她总是很温和地看着大哥,她是下决心要给大哥看好一门亲的。
这两天葵花有些兴奋。隔壁邻居的一个远亲,她见过的。人挺伶俐,只是是个跛脚。那天见面,就在邻居家。葵花能看出来,那跛脚女人对大哥是有些意思的。当天,葵花心里像花朵一样绽放。她在心里暗暗地等着好消息。葵花硬是挨了两天,一问,那女子果然同意大哥。只是,那邻居看着葵花为难地说,只是那女子说了,她结婚的房子……
葵花进来,眼睛里一直是含了笑的。话说到这个节骨眼儿,葵花脸上的笑稍稍隐了一下,但随即又堆上来。葵花说就让邻居嫂子传话给那女子,如果她真心愿意嫁大哥,这房子就归大哥。
葵花两口子跟爹搬到盖这屋子时候家里的旧房子。旧房子房后没有檐,屋顶的椽,一根根棍子似的。这屋子好比麦场里的草屋子,四间开,两个门。葵花他们住两间,爹住两间。
大哥田柱娶回了跛脚女子。
这个家有了大嫂了。
大哥田柱娶了媳妇。身上的衣服齐整一些了,走路却总低着个头,像欠了人什么。田柱觉得欠了老二和老二媳妇。家里娶老二媳妇的时候,这房子应允给老二媳妇了,这个大哥是知道的。大哥田柱跟他的跛脚媳妇翠娥说不到一块儿。田柱好几次要求翠娥让葵花两口子住过来。田柱说爹住那破房子,就让他住着,让田贵葵花也住那房子,田柱觉得脸上无光。再说葵花结婚原就结在这房屋里的。翠娥不听田柱的话,翠娥说原来说的话是能够改的,老二媳妇既然做了好人,那就得继续做下去。现在再让老二他们搬回来住,如果老二媳妇不承认说的话怎么办呢?
田柱回答不出来。
焦窝子又用土填上来。田柱媳妇翠娥要分开过。爹也说让分开过。爹这样说有爹的想法。他孤身一人,以前一大家是葵花在家里忙。现在,有了老大媳妇,爹这样说也是为葵花好。老大田柱娶了媳妇,真是了却了爹一大心病。现在他们各自过日子,少了许多话说。爹看新过门的老大媳妇不是个厚道的人。如果强摁在一块,不知道哪天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葵花女儿两岁半了。爷爷爷爷地叫着。他听着,心里是欢快的,幸福的。他常常抱着孙女走到村里最开阔的地方,看着孙女跑,看着孙女抓着土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