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坐落的地界被人称为南城。早年间,北京城里所谓的南城又叫外城。内城里的东西城是有身份有体面的人居住的。据说当时王公贵族的宅邸大都坐落在西城,豪门富商多在东城居住;到了南城,就是平民老百姓的地盘了。小商小贩、戏子伶人以及镖行脚夫,多聚于此。
老街位于内外城交界处,向来是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老街的最北面,有享誉几百年的月盛斋。传说当年西太后最喜欢吃的就是月盛斋的酱牛肉,每逢年节,月盛斋都要往宫里送几十锦盒的酱牛肉作为贡品。往南走,便到了中外闻名的北京老商业区大栅栏。就算王府井西单再有名气,就算赛特燕沙再豪华,老北京的人还是对大栅栏情有独钟。大栅栏里有当年北京最有名的八大绸缎庄之首瑞蚨祥,还有当时最有名的戏园子庆乐剧院;另外还有一家极小的店家,高台阶,窄门脸,虽然看上去极不起眼,当年却是许多显赫大人物都涉足的地方,那就是名叫兰惠斋的鼻烟铺。说起鼻烟,大多数人已觉陌生,但在清代却是风行一时,因此那种非常有艺术品味的内画鼻烟壶才应运而生。及至鼻烟已经被时代淘汰之后,鼻烟壶还能作为一种单独的艺术品流传中外。大栅栏的西边是琉璃厂,名气之大,足以称之为名扬海内外,就连老外也都远道慕名而来。东家选两本古书,西家选几张字画。即使不会写毛笔字,也会跑到荣宝斋,买几块徽墨,选一方端砚。当宝贝揣回国去。南边不远就是天桥,那里是老北京平民文化的发祥地。当年天桥是老百姓的文化娱乐中心,唱戏的、练杂耍的、说书的、唱大鼓的、卖小吃的,应有尽有,真是盛极一时。
这一天,老街上彩扩店的小老板吉生结婚,在对门五哥的阳春楼楼上摆下了六桌宴席,用大红请柬请了四路八方的神仙以及亲朋好友。还不到中午,宾客们就都早早的来得差不多齐了,单等迎新人的彩车一到,婚礼就开始举行。
五哥跟着吉生忙乎了一阵子,走进楼上的大厅,在靠边上的一桌席上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下来。见旁边坐的是吉生邻近的小康服装店的小老板北光和他女人秀梅,就忙打招呼说,早来了?你们看今天这阵势。还真够热闹吧?
北光给五哥点上了一支烟,又把椅子往五哥身边拉了拉,问五哥说,我听说吉生在这儿包桌,一桌席连酒水在内,你才收他二百五十块钱。如今这物价一天一长,这二百五十块钱能够什么?你这不是赔了老鼻子了吗?弄不好真要赔本赚吆喝喽。
五哥笑了笑说,什么赔不赔的,街里街坊的,难得有求着我的时候,都图个乐吧。
秀梅在一边听了这话撇了撇嘴说,如今这年月呀,讲究亲兄弟明算账。哪儿还有五哥你这么吃亏让人的人?
五哥听了一笑,还没说话,北光又抢着说,虽说都是街里街坊,他吉生什么时候对人有过一点的宽厚?谁要是在他那儿洗个相片,他都要雁过拔毛。依我看来,咱这条街上,唯一的一个好人,就是五哥你。
五哥又笑笑说,快别这么说,我也不过是记住了几句老话,都说吃亏是福嘛!正说着话,就见秀梅站起身,朝门口挥着手喊:陈叔,过来坐,这边给您留着位子呢。
陈恕宽也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就住在吉生的隔壁,北光他们的楼上。他这会刚从下边走上楼来,站在楼梯口上朝厅里张望,听见秀梅喊他,就像是被解围似的,穿过闹嚷嚷的人群,朝这边走了过来。刚一坐定,还顾不上和大伙打招呼,就掏出手绢来擦脸。
秀梅瞧着恕宽一个劲地笑,一边笑,一边拿起那张大红的请柬帮着恕宽扇风,又笑着说,刚五月里,哪至于就这么热?看您这一脸的汗,倒像是走了多远的道儿。
恕宽听了也不回答,点点头笑笑。秀梅又仔细看了看恕宽穿的西装,有点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哟,陈叔你这身行头可真不赖,少说也得一千块,是什么牌子的?
恕宽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仍旧只是笑笑。秀梅却不肯罢休,还一个劲地说,您今儿个这么精神,可别让人家错把您当成了新郎官。
坐在一边的北光给恕宽递了支烟,转过头训斥老婆说,就你们女人家话多,啰里啰嗦。说着话又压低了声音对恕宽说,您瞧,吉生这小子多有能耐,连税务局长都请来了。您再看那个,那个瘦高个,那是防疫站站长,姓丘。
恕宽抽着烟,他并不关心今天都来了什么客人。他向来是个不喜凑热闹的人,今天的宴席,他是不能不来。他不能不给吉生来捧个场,街里街坊的住着,处得不错,遇上红白喜事,好孬也得随个份子。这也是老北京人的老礼。
见恕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秀梅又笑了起来说,北光你这人也真是的,陈叔他才不管谁是土地爷谁是父母官。他又不做生意,犯不上去巴结张三李四王麻子。
北光听了秀梅一席话,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点头说,也是,也是,再大的官到了陈叔这儿,也是铁路警察,管不着这一段。
这一句话,可正好戳到了恕宽的痛处。
恕宽高中毕业就进了一家食品厂当工人,后来因为能写会画,又有人缘,就被厂里提拔当了工会委员。不想今年年初这家工厂和外商搞合资,把一大批四十岁以上没有技术专长的工人全部解聘。恕宽也是在劫难逃,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
和他一起下了岗的人,有的靠关系又谋到了差事;有的考了驾驶本子买了辆面的,当起了出租车司机。再剩下了些没什么本事的,或者去卖油条卖煎饼,或者干脆拎个水桶、拿块抹布上街去擦汽车。恕宽却一直都闲着。高不成低不就,样样事情干不来,又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一个人,只好靠父母留下的一点家产和积蓄,过一天算一天的打发日子。好在他女人早在两年前就和他分道扬镳,使他免了一份拖家带口的烦恼。如今他每天下下棋,画画画,上公园里散散心,唱上两段西皮二簧,自嘲是把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倒也悠哉游哉。只是不老不小的没有个工作,人家要问起来他在什么地方发财,那滋味便有些不大好受。
这会儿,北光的一句话虽然是言者无心,可恕宽听了就老大的不受用,一个人低下头喝茶。五哥坐在一边见这情景,忙笑着把话岔开说,你们听说了没有?吉生的新娘子可还是个演员呢。
秀梅嘴里含了块糖,却还不肯安静,接着话茬说,我听说是唱流行歌曲的,嗓子可好啦,还上过电视呢。
北光斜了秀梅一眼,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说,如今只要敢大着胆子厚着脸皮上台去吼两嗓子的,就都是歌星。台上的瞎唱,台下的瞎听,什么歌星歌王歌后,其实都和猫叫差不了多少。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恕宽也笑得险些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笑够了才用手点着北光说,北光你这小子嘴老是这么损,小心将来要割舌下地狱。
北光见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也跟着得意地笑。听恕宽这么说,他更来了兴致,一摆手,装出一副演讲的架势,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你们想想看看,现如今那么多拐卖人口的,那么多印假钞票的,那么多卖假烟假酒的,那么多贪污受贿的,那么多溜门撬锁的,管都管不过来。我北光不过是说了两句怪话,能算什么?就算阎王佬儿执法严明,也得分个轻重缓急,也且轮不上我呢,是不是?话没说完,众人又大笑。
正在这时,楼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接着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炮竹声。迎新的汽车到了。
陈恕宽参加完吉生的喜宴回来,就觉得胃里有些隐隐作痛。他这个人,正如他自己说的,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命运不济,偏偏身子骨一点都不争气,一身的病。
恕宽躺在床上,心里一阵比一阵频乱。想想今天那酒席宴上,是个人,就比自己混得好。他想不出自己这么一个不算笨也不算坏的人,怎么就会落到了这么一步田地。
他记得小时候,他妈请人给他算过命,课过八字。说是陈家祖上的荫德犹存,能够保佑陈氏子孙福寿安康,丰衣足食。又说恕宽的八字和顺,有天乙贵人兆命,所以恕宽四十岁以后定会万事顺达,前程似锦。
算卦先生的这一句预言,给恕宽的父母带来了二十多年的希望和快乐。儿子能有一个好前程,就是他们一生一世的最大愿望。他们到死,都对儿子的一生充满了信心。相信他的一生决不会有什么大灾大难。单凭这一点,恕宽就十二分地感谢那位算命先生。至少,他替恕宽慰藉了父母的心。
然而此时此刻,想起这前程似锦的话,就让恕宽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混到了不惑之年,竟然连饭碗都混没了,连老婆儿子都混没了,混成了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对任何人说来都无足轻重的家伙,变成了一个死了都不会有谁哭的倒霉鬼。
此刻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突然有一个欢快的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过来过去。恍惚间,秀梅就像还坐在他身边,一个劲地笑,笑得无拘无束,像个孩子。这笑,让他在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的生活多了点什么,又缺了点什么。准确地说,是多了一场不幸的婚姻,是缺了一个知道疼他爱他,拿他当一回事的女人。
离婚两年多了,他几乎从来都没思念过那个弃他而去的女人。他知道那场婚姻无论对他还是对她,都不过是一场玩笑,或者说是一场戏——戏唱完了,自然就该夜阑人散了。
那女人叫肖玲。说起来恕宽倒也不怎么恨那肖玲。如果他们不是生在那么个年代,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那一年,恕宽二十九,高不成低不就的还没找上老婆,就有人把一个刚刚从山西农村返城的插队知青介绍给了他,那就是肖玲。那时肖玲还没找上工作,又有病。头一回见面,恕宽就打了退堂鼓,说这女人长得还不错,不过一脸的阴沉,两人说了足有一个多钟头的话,她竟从始至终没笑过一下。
介绍人说,女人嘛,总归都比较斯文,刚一见面又拘束。再说女人含蓄一点,总比疯疯癫癫好。恕宽听介绍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和肖玲继续来往。后来恕宽听说肖玲的父母在文革中自杀了,不但不再挑剔肖玲一脸的冷漠,反而对肖玲的遭遇百倍的同情,下决心要和她结婚,照顾她一辈子。
亲友们见了文文静静的肖玲,都说人不错,只是经过了文化大革命这么一场浩大政治运动的人们,心里都不免有些余悸。都劝恕宽说,你家里虽然是资本家,可历史清白,没有政治问题,凭你现在的条件,又不是找不上对象,何苦一定要找个历史反革命子女,将来要是再有运动来了,不但你要跟着吃挂涝儿,就连儿子孙子也都要跟上倒霉,这事情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恕宽前思后想了足足有一个礼拜,还是拿不定主意,索性把这番话跟肖玲说了,看她有什么反应。肖玲听了恕宽的话,也不恼也不怒,直直地把两眼盯着地面,足足有半拉钟头不说话。恕宽看着她,越看越想越害怕,生怕她一时想不开,或是疯了,或是生出寻短见的念头。真要是那样,自己可是一辈子对不起人家。想到这儿,一把拉住肖玲的手,自己先哭了,哭着说,我豁出去了,我什么也不怕,我就娶定了你了。肖玲你别这样,你对我一心一意,我真不该犹犹豫豫,是我对不起你。肖玲,你倒是说话呀,你可别吓唬我,你倒是说呀。
肖玲什么也没说,愣愣地看了恕宽好半天,突然一头扎到恕宽的怀里,委委屈屈地哭得泪流满面。
恕宽结婚之后的日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美满。肖玲是个能吃苦又肯干的女人,把一个家料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后来又给恕宽生下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恕宽给他起名叫陈满,意思是过上这样的日子,他心满意足了。
转眼间过了十多年,风平浪静、和和气气的十多年。一天,肖玲忽然间郑重其事地对恕宽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们离婚吧。
乍一听,恕宽以为肖玲在开玩笑,戏谑地说,行,你先替我找一个比你年轻漂亮的,然后咱俩再离。
肖玲不笑,一脸的肃穆说,没人跟你开玩笑,真的,说正经的,咱俩离婚吧。
恕宽这才一下子懵了,连连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为了孩子,你也不能这么绝情。
肖玲苦笑了一下,说我本来不想把实情告诉你,怕你受不了,可现在看来,不跟你把底牌摊了,你就不死心。
于是肖玲原原本本地把来龙去脉说给了恕宽。
当年肖玲返城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孩子的父亲是和她一起插队的男知青,当时还没有返城。肖玲一个人回到城里,没有工作,别说孩子,就连自己也养活不了;想要做人工流产,可医生说月分偏大了有危险。处在这种走投无路的境地,肖玲才急急忙忙嫁给了恕宽。好在恕宽不是那种精明多疑的人。孩子早产了好几个月,居然还有八斤重,他竟没起半点疑心。
后来,小满的生身父亲也返了城也成了家。可他和肖玲的那份情分却一直扯不断。前些时候那个男人和他老婆离了婚,有一个女孩子他老婆带走了,于是他和肖玲破镜重圆的机会终于来了。
肖玲告诉恕宽说,小满的亲生父亲曾经被派往中国驻图瓦卢大使馆工作了几年。现在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她不得不伤一回恕宽的心。
恕宽记得他听这些话的时候,头好像是爆玉米花一样,突然膨胀了好几倍,脑子里一片虚空。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图瓦卢,但眼前的事实是,他必须无条件地承认这个图瓦卢,服从这个图瓦卢。十多年来,他高高兴兴地跳来跳去自以为是一个幸福的丈夫和父亲,突然间从暗地里跳出一个对手,告诉他说,他其实什么也不是,十年的光景,他只不过是一个被人合伙哄骗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