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剧收场了。人去楼空,一切都成了虚幻而可笑的回忆。他尤其不能不嘲笑自己的是,当初他以一个近乎慈善家的义举,娶了一个需要人呵护的弱女子;十多年后,他才发现,真正又笨又弱的却是他自己。他以为自己是个救世主,其实他却只是座桥,只是个梯子,只是别人饥不择食时的一块窝窝头。他也在内心极端地愤怒过,不过过了没多久这种愤怒就平熄了,他相信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是缘分。
恕宽觉得他和肖玲不过是命中注定要有这么一段俗缘。和肖玲分手后的恕宽常常觉得这场婚姻之后的自己已经对尘缘俗事有了相当的感悟,他自觉对一切都变得淡泊了,包括女人。他好像一夜之间突然想明白了,柔情似水的女人,可怜楚楚的女人,高雅文静的女人也都有牙齿。
秀梅的牙是很细碎的那一种,看上去很精致,也就少了几分坚利的感觉。
此刻,恕宽这么专注地从一个让他憎恶的女人想到另一个让他为之心动的女人,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恕宽下意识地把秀梅和肖玲做着极为细致的比较:她们同属于不难看的那一类女人,可是秀梅比肖玲有热度,说话,笑,一举一动都带着热度,不似肖玲永远给人一种初冬的感觉,萧条中带几分寒气。
和肖玲离婚两年多了,恕宽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这么长久、这么仔细、这么投入地想一个女人。他的思绪竟然那么固执地停留在秀梅那一双细长却分外明亮的眼睛上。他竟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在那双眼睛上轻轻地吻一吻。
他辗转在一种无法遏制的热情里。他为这热情,也为这不可自制感到极度的难堪。要知道,恕宽从小生活在一个老式家庭里,家教很严,就连坐着的姿势,也有一定的要求。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恕宽彬彬有礼,对女人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除了他的妻子肖玲,他再没和别的女人有过亲密些的接触。他甚至从来没敢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一点非分之想。现在,他居然这么忘乎所以地想一个女人。想一个已经结过婚的女人,而且想得如此的强烈,如此的欲罢不能,这让他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
正在恕宽心绪纷纭的这一刻,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声音虽然很轻,却还是把沉思中的恕宽吓了一跳。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心也随着咚咚跳个不停。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走过去开开了门。
门外站的竟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看完了一个糊里糊涂的电视剧,周北光一边大喊上当,一边伸着懒腰,四脚朝天地往床上一躺。忽然想起儿子不在,就问秀梅说,怎么又把阳阳送他姥姥家了?
秀梅正忙着收拾刚洗好的衣裳,瞥了北光一眼说,不送怎么办。一间屋子半间炕的,你又天天没个老实。孩子大了,懂事了,也该避讳些了。
北光不以为然地说,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懂什么?
秀梅停下手里的活说,你没听说如今的孩子营养好,发育早,初中一年级就开始谈恋爱的多着呢。真是不让人省心哪!
北光说,你也太爱瞎操心了,以后咱们阳阳想什么时候谈恋爱就让他谈,想什么时候娶媳妇就让他娶,早早生个孙子,我好当爷爷。
秀梅又是气又是笑地说,你这人,从来就没一点正形。说着话不再理他,自己忙自己的事去了。
北光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便叹口气说,天下的事也真邪门儿,竟然有那么多的女人叫莉莉,而且凡是叫莉莉的,都他妈的挺漂亮。
秀梅一边听了,醋劲一下子上来,扔下手里的衣裳走到床前头,朝北光的腿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沉了脸说,我就知道你从来都没把心放在我这儿。你那两个莉莉是漂亮,是洋气,可哪一个是真心实意地看上你了?吃吃喝喝,要钱买金首饰皮大衣,末了,一丢手,走了。出国的出国,傍大款的傍大款。就算是走在大街上打了照面,看人家还认得不认得你?
北光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指着秀梅说,看,看,我刚说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我呢,我可真惹不起你。我说她们也不见得就是说她们好。再好,还不是咱们俩一起过日子?你就没听说过,山里凤凰不如家里的鸡。
秀梅琢磨着北光的话,越想越不是滋味,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说,好,你今天总算说了句心里话。人家都是凤凰,我是鸡。你有本事,干嘛不找你的凤凰去?你别老挤兑我,真把我惹急了,我带着阳阳走,这辈子不再理你。
北光不急不恼地笑,说,那敢情好,我也像吉生一样,再娶一个唱歌的,要么跳舞的也行。
秀梅愣愣地在床前站了一会,突然一下子趴在了床上认认真真地大放悲声。
一看玩笑开大了,北光也有点慌了手脚,赶紧赔罪说,你看你看,开句玩笑你就急了,也太不识逗了。
秀梅不理他,依然抽抽搭搭地哭。北光连忙跪在床上,连作揖带磕头,见秀梅还没有和好的意思,就学电影里的坏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一边打,一边哭丧着脸学台词,我不要脸,我该死。奶奶您要还生气,小的我可不活了,奶奶饶命呀!
秀梅忍不住破涕为笑,从床上坐了起来,推开北光说,瞧你那德性,这辈子我算倒霉了,怎么就遇上了你?厚脸皮,谁是你奶奶?
北光见秀梅已经消了气,就又眉飞色舞地摇头晃脑说,哎呀呀呀呀,真没水平,你以为叫奶奶就真是把你当成我爹的妈呀?那是学古装戏里头的叫法,奴才管阔太太都叫奶奶。你怎么连这都不懂?整个一个大老冒。
秀梅擦了擦眼睛,说你也别闹了,阳阳不在家,你就比个孩子还不让人省心。我还要跟你商量点正经事呢,让你一岔呼,差点给忘了。
北光脱光了脚丫子在沙发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仍然油腔滑调地说,夫人有话请讲。
秀梅坐在了北光的身边替他掸掉落在裤子上的烟灰,有点忧心地说,北光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是长不大?你看看咱们这条街上,谁家做生意像咱们这么吊儿郎当的?你老抱怨咱们的生意不景气,你就没看看人家五哥和吉生下多大的功夫卖多少力气,哪像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们既然要做这买卖,就也得做出点样子来,好孬别让人笑话了去。
北光不以为然地吐了个烟圈儿说,笑话我?你也不打听打听,在这条街上,咱周北光好孬也算个提得起来的人物。谁敢笑话老子,老子先让他丫掉两颗门牙。
秀梅赌气说,你要这么三青子,我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北光连忙正襟危坐说,好,我好好听着呢。
秀梅又说如今生意难做,挣点钱不容易,开销又大,物价老是上涨。我真担心这么下去,万一有点天灾人祸什么的,可就该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语了。
北光说,咱们的生意是不如五哥和吉生他们红火,可要是说现在挣的钱还不够花,你这人也真够贪心的了。你去问问看,现在一般的老百姓每月挣多少钱?三四百块一个月就算多的了。我们现在少说也得算个中产阶级了。这样的日子老婆还不知足,真叫我一点辙也没有了。
秀梅说,听听您刚才那口气,一般老百姓怎么怎么的,好像您现在都不属于老百姓了。告诉你说,就算你现在趁几十万,你也还是个普通老百姓,是个小个体户,是半文盲。
北光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虽然是个体户,可比那些光有虚名的知识分子,活得自在一百倍。你看他们那些作家呀、记者呀、教授呀、博士呀、硕士呀,全都是掏名片的那一小会儿工夫神气,一到掏腰包的时候就傻眼了,买根冰棍吃都得先问问价,八喜的保证不敢买,顶多了花六毛钱吃根透心凉。
秀梅又让北光给逗得乐了,笑够了又说,看看看,说着说着就又拐弯了。说正格的,我还想和你商量商量给咱阳阳也请个家庭教师。
北光拧起了眉毛说,慢点慢点,我没听错吧?
秀梅叹口气说,你看咱儿子,人挺聪明,可就是一念书就头疼,考试老是五十多分。这小学的基础要是打不好将来可怎么办呀?
北光笑了说,听你的意思,好像真要培养个大学生。你也不看看咱儿子是不是那块材料?
见北光一个劲地泼凉水,秀梅也不泄气,信心十足地说,人都说将相本无种,你怎么就一眼把咱阳阳看到底了?阳阳这孩子正经的一点都不笨,想从你那儿算计两零花钱的时候眼珠一转就是个小主意。我一说你,你还不爱听,你这个人就是鼠目寸光。你看人家五哥,早早地就把儿子送进了私立学校。知道吗,人都管那样的学校叫贵族学校,一般人想上都上不起呢,听说每年的学费要花两三万。人家为孩子下这么大的血本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孩子将来能出人头地?你再看看我哥哥。两口子每月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块,可楞咬牙给孩子买了台电脑。我哥说了,到了二十一世纪,不会用电脑不会外语就等于是文盲。
秀梅一番长谈让北光也动了心,他忧心忡忡地说,那咱们该怎么办?
秀梅说,上贵族学校,咱暂时还够不上那个条件。我是想先给阳阳请上个家庭教师每天给他开开小灶。这样一来,将来考一个重点中学准保不成问题。
北光想了想说,请个家庭教师也要不少钱呢,听说工资是按小时计算。
秀梅胸有成竹地说,具体的事就不用你管了,我早就想好了一个人,保证又尽心又不多要钱。
北光想不出秀梅物色好的家庭教师到底是谁,等到秀梅说想请恕宽来的时候,北光的头就一下子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了。他撇了撇嘴说,你也不看看恕宽那一副丧家犬的样儿!要是他也能当家庭教师,我就快成教授了。
秀梅一点都不退让,一歪头说,你懂什么?他虽然没上过大学,可他好孬是高中毕业。他人又灵性,什么事都是一看就会。你看他画的画,写的字,自己打的沙发,自己做的台灯,看着都还真像那么一回子事。前些日子吉生买了台电脑,死活玩不转。陈叔他也不懂电脑,可他去了没三天的工夫,就成了行家了。你服不服?
北光不再说什么,可看神情。还是没拿秀梅的话当回事。秀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说,说起吉生请陈叔打电脑,你就真的相信那只不过是在一起玩玩?我告诉你说,吉生惦记咱这房子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一句话,说中了北光的心病。
恕宽住的这座小楼,是陈家的祖产。这房子足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是那种上下两层木结构的中式小楼。恕宽的父母,解放前曾在这里开过一家小酒店,经营不善,也就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温饱。
要是再往前追溯陈家的历史,就真堪称辉煌。陈恕宽的祖上,曾在道光年间中过进士,还做了多年的礼部主事。后来陈家虽然再也没有人像他们的祖上那么显赫,却也是世代书香,直到恕宽祖父这一代才败落下去,恕宽的父母就成了小生意人。
恕宽家的房子在文革中曾一度被收归国有。陈家被赶到蔡家巷一个大杂院里,挤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平房里,一住就是十多年。这座小楼就成了当时街道革委会的办公室,直到上几年落实房屋政策时才退还给他们。可惜那时两位老人都已经去世,没能享受到物归原主的快乐。
恕宽一家人在小楼里住了几年。前年恕宽离了婚,肖玲带了孩子走了,恕宽一个人住了这么大的房子着实有点冷清。正巧北光找上门来,和恕宽商量着要借用楼下的两间卖服装。北光是恕宽母亲家的一个远亲,恕宽母亲在世时也有些个来往。恕宽不好推辞,就答应下来,和北光签了两年的合同。
按说像老街上这样的黄金地段,两间铺面房怎么也能出租八九百块钱。可北光说,陈叔,我做买卖也是初学乍练。还不知水深水浅。您无论如何也得先放我一马。将来我要是真的发了,我也不会亏待您的。
恕宽本来就是个要面子的人,又有着一层亲戚关系,就也不好多说什么,当即说好了每月三百块房租。
知道这件事的,没有人不说恕宽冤大头,就连秀梅也觉得有点对不住恕宽,平日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就常常让北光给恕宽送上楼去。北光也常常把恕宽请下楼来喝酒,两家人相处得倒也和睦。
那一天恕宽参加完吉生的婚礼回来,正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就来了一个女人,白白胖胖的,四十来岁。恕宽一愣,并不认识。那女人不等恕宽问,就自己介绍说,她原来和恕宽一个厂,是包装车间的工人,也是这次被精简下来的。同病相怜,恕宽就对这女人格外地客气起来,把她让进屋里,倒了杯水,问她登门来访有什么事。
女人也是快人快语,开门见山地说,我听说您这两年一直都是闲着,又听人家说您是守着烙饼挨饿,有这么好的铺面房,却两三百就租了出去。您不自己开买卖,八成是您这人抹不开面子。我就想,要是我和您合伙开个店,倒是件挺不错的事。
女人说着,看恕宽不言语,正在沉思,以为他这是动心了,就更加兴致勃勃地说,我父亲解放前就在这条街上做小买卖,是有名的豆腐刘。我小的时候,我父亲还常常在家里给我们点豆腐脑,我就也会了这门手艺。您要是愿意,我们就合伙,重新开一个小吃店,卖豆腐脑、炸焦圈,生意虽小,可进项不小,除去成本,税钱、煤气水电,剩下的咱们五五分成,您看怎么样?
恕宽笑了笑说,您倒真是个痛快人,要跟您合伙做买卖,管保省心。只是现在我这房子让我一个亲戚占用着,您也看见了。开的是一家服装店,说好了先用两年。现在离合同期限还有不到一年,怎么好再做别的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