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和书环逢集天在镇上当裁缝,集散了就背着一包衣裳来家里做。这样赶集已经赶了三年了,书环想在镇上租个房子,可老周说还要还账,哪有钱租房子。老周是怕她们在镇上把心待野了,他还指望着拿她们给周书艺换媳妇呢。老周把女儿们挣的钱一部分用来还账,别的都偷偷攒到一处,放到一个只有他找得到的地方了。
书环把铜锁喊到屋里去,从一只提包里翻了半天,将几件衣服叠好,让铜锁抱在怀里,将一件风衣又收了回来,放在炕头。
铜锁摇头比画,他不叫铜锁了,叫转锁。
“滚。”老周猛指着铜锁,“告诉你爹,我跟他没完。”
铜锁一走,天就黑了下来。周书艺炒了一锅洋芋菜,就着书香和书环从镇上买来的两个大饼。老周一边吃,一边说,镇子上的大饼贵,还得还账呢。没人理他。书香和书环给人做衣服挣的钱全用来还账了,仍旧还不完。今年一如既往地大旱,镇上来做衣服的人很少,姐妹俩就在摊子上用碎布给龙家的三个傻儿子拼凑一件件背心,有人拿旧衣服来改,改不了的,从那人手里要了过来。金锁和银锁每集都往集市上跑,总能掐准她们散摊的时间,两个锁给书环姐妹搬缝纫机和做衣服的案子,缝纫机有时存在镇上张飞的小卖铺里,一天五毛钱。接的活多时用架子车拉回来。金锁和银锁像是飞毛腿,呼一下到镇上了,呼一下又回来了。
这会子,三个儿女都已晓得了老周因为龙铜锁改了名字的事而闹心,这才一下记起,他们的爹,大名就叫周转锁,暗自笑了一气,都不去招惹老周,吃完各干其事去了。
书环拿了那件风衣,站在门口望着书香。
“你不会是对那个傻子真上心了吧?”书香拿了只手电筒,跟书环出门而去。河坡下面,就老周家一户人家,姐妹俩每回家来,都要过河去对面山坡上串门子。年轻人都走了,去城里挣钱了,就剩下龙家三个傻子和周家兄妹们,书香和书环各家各户都去走一遭。孤单的老人们稀罕她们,一去总要留下说半天话。
周书艺在花园墙上坐了阵,走到门外去,天心里一轮满月,周书艺望着那几排胡基,那就像是个他爹努力帮他做的梦。
周书艺望着那轮月亮,想着李春天这会子是不是也望着那轮月亮呢?周书艺往坡下走,月亮跟着他。广袤的静寂里,就听见对面坡上一阵如牛的喘气声伴着一阵慌里慌张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真像一头笨牛在奔跑。周书艺等着那阵声息近了,才敢从暗影里闪出来,就见一个人背着个沉重的物件跨过了小河,直往他们家的方向跑来。
“金锁?”周书艺不确定地喊了声,那个人影停住了,一气狂喘,已到了周书艺眼前,将肩上那个物件咚一下扔到他面前。
“哥,我把李春天给你带来了。”
金锁喘着气阴森森地笑了一气,搓着双手看着周书艺。地上的李春天扭动了几下,呜呜地叫着。
天啊,周书艺叫出了声。将李春天扶起来,扯掉她嘴里的一团丝巾。
李春天呕了几声,背过身去,她的双手还给绑在一起,周书艺解不开,金锁大步走过来,几下就解开了一截绳子。
“哥,她是你的了。”金锁转身就跑了。李春天没喊没骂,也没去追龙金锁,而是抚平了衣裳,拨弄了几下头发,丝丝娇呻着,将手腕子伸到周书艺眼前:
“那傻货像是在捆猪呢,手腕子都勒断了。”周书艺捏住那只手腕子,眼睛钻到李春天眼中的黑夜里去。李春天的嗓音越发低了下去:
“我正看着那河沟里的水,水里有几个月亮,就给他猛捂住了嘴,你猜他说什么?‘你别想反抗,我哥送我黄军装,我要把你送给他。你本来就是我哥的。’我听出那是金锁的声音,我惊得都忘了反抗,一个绳环一下套牢了我的双手,他把我架在后背上,一路跑得飞快。我闻到了一股香气,它从我嘴里散发出来。他倒是细心,他说那是他妈妈的丝巾,才洗过的。我给吓傻了,我以为他是要把我绑给银锁的。我——”
李春天猛说不出话来了,周书艺堵住了她的嘴。他把她挤在一棵树上。
不知怎么的,两人都停住了。月亮还在天心里挂着,冷冷的光无意识似的往人间泼洒着,小河流得无声无息,狗都忘了从窝里爬起来吠一声,村子里安静得很。狗链子忽然动了一下,磕着了一只破洋瓷食盆子。周书艺拿出一支烟来点上,对着夜空长长吐了口气。
“我越来越讨厌他了。”李春天声音里透着沮丧。周书艺变得让李春天吃惊,他的克制和沉默简直让她感受到了侮辱,但李春天同时也感觉到了几分畏惧。
周书艺在想着金锁那张脸。龙金锁比周书艺大两岁,可龙金锁一直把周书艺喊作哥,周书艺心情不好时会冲龙家兄弟们来上一拳头。周书艺靠在树上,看着高远的夜空。
“回去吧,一会儿他们该找你了。”
“我不想回去。”李春天站起来,往周家的门里走。
书香和书环回来了,看见书艺待在树下,又看到了家门口的李春天。三个女子站在老周家门外。
老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蹲在门槛上望着月亮抽旱烟,后来,他回屋去了,孩子们在门外待了很久,咕哝了些什么,一两句像风一样钻进来,那是书香的嗓音。
“我哥这样下去会给活活闷死的。”
后来,老周睡着了,拥着一床破棉被,睡梦里叹出一口气,像龙村长的女人那样叫了几声,老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