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夜宿的鸡群早跳上了矮树枝,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牛儿笨笨地慢慢卧下,仰头心满意足地倒沫,弄得嘴角像是刚刚用牙膏刷过牙。马儿不屑牛的懒散,坚强地站着,打着喷嚏,摇着茂密的马尾睡去。
庄周家没牛也没马,甚至没有一只鸡。潮湿的屋子里,几只伏凉子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鸣叫。
灯一点上,伏凉子就不叫了。
伏凉子不叫是因为它们习惯如此。
过去它们在庄周点上灯的时候也叫,庄周就看不下书,于是拿起扫把到处寻找,欲置之死地。伏凉子后来明白了,就在灯一亮的时候停止歌唱,让庄周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
今天伏凉子不叫了,庄周也没心看书,因为实在饿了。
他往锅里添两瓢水,准备烧几片薯干充饥。
可是薯干已经被老鼠摆了盛宴,只剩下一堆薯干的痕迹。
庄周叹了口气,有些惆怅。
院子里渐渐出现好多脚步声,接着邻居申不害大伯端着大碗走进来,后面有人捧着馒头,他们把食物往庄周面前一放,说,吃吧。
庄周也不客气,风卷残云一样吞下,拍拍肚皮说:还是比楚国宫廷里的饭菜好吃。
庄周提起宫廷是因为他刚刚从楚国回来,他被太子悝请去说服楚威王。楚威王让国人皆习剑术,天天在宫廷里观看剑客血腥厮杀,差一点引起全国性动乱。庄周以三剑之说说服楚威王,可当楚威王留他做官的时候他偷偷跑了回来。
申不害说:宫廷里哪一样都比咱这东西好吃,今儿是你饿了。饿了树皮都是好吃的。
昌顺怀里抱着只小鸟,惊恐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昌顺说:你真傻,留在楚国当官多好,天天山珍海味,顿顿鸡鸭鱼肉,穿的是绫罗绸缎,坐的是六乘大轿。你准是又装清高了,不愿意留在宫中。瞧瞧,回来怎么样?连肚皮都填不饱呢。
庄周说:你家里喂着猪吧?
昌顺不知庄周何意,愣愣地说:是啊,三头,又肥又壮。
庄周说:主持宗庙祭祀的官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来到猪圈边,对圈里的肥猪说,好乖乖,多吃点,不要怕啊。我会用最好的食物喂养你三个月,用十天的时间为你上戒,用三天的时间为你作斋,到时候我会给你铺上干净的茅草,痛痛快快地给你洗个澡,然后把你的肩膀和臀部放在雕刻着花纹的祭器上,那该多好啊!你看它在圈里哼哼唧唧地晒着太阳,摇着短短的尾巴,眯着眼睛酣睡的样子,似乎好快活。
屋里的乡亲不知庄周将猪说了半天做什么,纷纷议论:猪就是养肥了吃肉的。
庄周走到昌顺跟前,拿过那只鸟,忽然扔了出去。那鸟获得自由,一下子不知所措,在屋里盘旋了几周,忽然醒悟,急忙飞出,欢快地鸣叫着远去了。
昌顺着急地说:啊呀呀,你怎么把我的鸟儿放了,那可是我刚刚捕到的。
庄周不理他,继续说:尽管死了会被放到好看的祭器上,它还是一头随时将被宰杀的肥猪。可鸟儿没有人宠爱它,却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你说,是愿意做享福的猪还是做自由的鸟?申不害说:当然是鸟,谁愿意任人宰割啊。
大家也都随声附和。
庄周说:留在楚国宫廷里,提心吊胆地伺候楚威王,就好比是被养在圈里的肥猪,什么时候他一不高兴,就会把我像肥猪一样宰割了。我还是像小鸟一样飞回来吧。
正说得热闹,曹商和惠施走进来,扛着米面。
大伙儿安慰了庄周一番,纷纷散去。
曹商待人走尽,指着庄周说:你呀你,有福不会享,非要回来受穷,这叫自作自受。
庄周平静地问惠施:你说呢?
惠施道:我知道,你肯定要回来,因为你不愿寄人篱下,更不愿意任人宰割。
庄周说:小鸡孵出来之前,在蛋壳里露着小脑袋向妈妈嚷嚷,我热啊,太热了。可当它跳出蛋壳的时候,它又叽叽喳喳地叫,妈妈,我太冷了。你俩对我的去留见解不同,其实是各有片面罢了。
曹商道:小鸡在壳里的时候,妈妈孵它的体温还在,所以感到热。一旦出了壳,那体温不在了,当然感到冷了。
惠施说: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的结论。不过,一己之见是言,如果将万物的规律总结出来,那就是道了。
曹商摇摇头:庄周你不是常常说道是泛存的吗?那么,哪些道是隐蔽的,哪些是真道假道?什么地方道无所至?
庄周说:君不闻当下儒墨两家论战正酣吗?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唇枪舌剑,搞得市面上做竹简的铺子生意红火得很,一卷竹简比过去贵了五倍,害得我只好烧了泥条刻字。更要命的是大家不知道谁对谁非,无所适从。这就像今天说肥肉吃了有好处,可以健脑,提高记忆力;可明天又宣布,肥肉千万别多吃,吃了就会胆固醇增高,血压猛升,有生命之虞。孔子的弟子还在宣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墨家就反驳,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是要我们做奴隶,人家打我右脸一耳光,我还要伸过左脸让人家再打,不干。国君也不干,听你墨子的我还管谁去?不遵守新闻纪律,威胁国家安全,给我抓住他,砍头!墨子吓坏了,连夜逃出,跑到楚国做非攻的课题了。
惠施说:墨子先去宋国作调查,见城池矮小破烂,老百姓个个面露菜色,兵士使用的武器都生了锈,市面上的肉和粮要有票证才能买得到。到了楚国,看到高高的城墙,巡逻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街市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老百姓个个兴高采烈,一副日子美满的样子。墨子想,楚宋之间,天壤之别,楚国进攻宋国有什么意义呢?以强欺弱,好意思吗?于是去找他的同学,主张攻宋的公输般。公输般知道墨子的来意,不高兴地说,楚王下了令,我的云梯也都造好了,不打行吗?墨子就要求去见楚王,解下自己的腰带当城墙,让公输般拿木片当云梯。公输般的云梯总也攻不上去,气得扔了木片。墨子就说服楚王,说大王金银财宝什么都不缺,还要去宋国抢他们的破砖烂瓦吗?你吃的尽是山珍海味,还要去偷宋国糠菜做的饼子吗?楚王被说服了,停止了对宋国的攻打。
曹商说:哈哈,这下子庄周可是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
庄周道:何以见得?
曹商道:公输般攻不下墨子散发着酸臭气息的腰带城墙,墨子就跟他换位思考,让公输般守城,墨子拿木片进攻,公输般又输了。听明白了吗,不同角度结果一样,不是你说的站在不同角度就会有不同结论。
庄周说:你这个傻瓜,看起来是公输般输了,这对于公输般来说是同样结果,可我要说的是墨子和公输般两个人,对于他们,结果是一个输了,一个胜利了,这不就是结果不一样吗?
曹商嚷嚷起来:这是狡辩!
庄周又道:你平时崇尚为官之道,信奉孔丘那个学而优则仕。墨家却不同,双方就此论战已久,针尖对锋芒,你否定的,我非要肯定,此乃“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就否定,这叫“非其所是”。假如将他们两家都招来,互证真伪,你再用儒家的肯定驳倒墨家的否定,用墨家的肯定驳倒儒家的否定,结果怎么样?当然变的是无非,是无是,全驳倒了。那么就只好对他们说,别争论了,天下无是无非,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惠施笑笑说:这哪里是狡辩,简直是诡辩,天才的诡辩。庄周说了半天,不就是我至少无内,谓之小一的道理吗?我听说这个说法和希腊一个大学者的原子理论一样,那小子说,无限的宇宙被分解成不可再分的粒子。这不就是我的万物毕同理论吗?万物没有差异,事物之间没有差异性了。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这样解释,墨家和儒家之间的争论就不是争论了。
庄周道:说得好啊,高与低、大与小之间没有区别,这不就是我的齐物论吗?谁说鸟儿的毫毛不比泰山还大?因为万物一同嘛。
曹商叹了口气:唉,一对疯子。
惠施继续得意地说:照此推理,楚国郢都虽然小,中原虽然大,但比起无穷无尽的空间,渺小的二者无甚区别,郢都即是天下。太阳刚升到天空正中的时候,其实也就同时往西斜了;婴儿刚生下来,就同时是死亡的开始,时间上对于任何事物是没有差异的。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去了越国,然后昨天我就可以从越国回来了。
庄周摆摆手道:这就不对了,虽然万物一同,毕竟其间还有差别,石头可以堆起山峰,面粉就不行。今天你去了越国,只能明天回来。
曹商厌烦起来,起身道:你们肚子饿不饿?
庄周和惠施一起说:真有些饿了。
曹商说:怎么样,还是实际一些的好,说那些没用的管饱吗?
说着,大家动手烧火做饭。
惠施四下望望,拍拍庄周道:伙计,该成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