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沈剑光和谢芸芸两名队员,赶到了局里的扶贫点上。吃过晚饭,我独自走出何口村村部,心里对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一直记挂于心。刘副县长分管农业农村工作,春节前,自掏腰包三千元,让局畜牧科的同志到河南去买回两头牛崽,专程送到何口村,交到了贫困户何兆业的手上。
昨天下午,局长找我谈话,让我带队来何口村扶贫,特别交代我把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照护好,还要求我由此做出一篇精彩华美的文章。我这个人憨笨愚钝,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很是犯难地抵触道:“照看好牛就行了,还要做啥文章呢?”局长直截了当道:“你儿子在局系统安排工作的审批表,报刘副县长了。”只是轻轻一点,正好捅中我的“腰眼”,让我无话可说。想想我那儿子二十七八,三本院校毕业,高不成低不就,窝在家里不出门,真怕他憋出什么病来。为了儿子有个工作,我只能迎合局长违心表态道:“在局长的领导之下,力争在两头牛身上做出一篇绝好文章!”
所以,我得找到何兆业,亲眼看到两头牛才能安心。
何兆业的家住在村西头。村里绝大多数人家盖了楼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居住在残破矮小的平房里,何兆业家就是其中之一。走到近处,唯见何兆业的“塌皮屋”深陷在楼房之中,一眼望去,就是一个实心“凹”字。
走进屋子,凹凸不平的地上,鞋靴随处乱扔,霉味刺鼻。稻草、纸屑、胶袋满地可见,邋遢一片。小时候从课本上读到的贫苦农民“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生活写照,用在何兆业家恰如其分。何家也是够不幸的,儿子何小光患有先天性羊角风,每月发病一次,每次发病持续两天。去年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前不久却又不声不响地跑了,留下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女孩儿。探头前房,我看到何家小孙女在摇窝里熟睡,何小光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来到后边厨房,何兆业的妻子佝偻着身子正在往灶里添稻草,烟雾弥漫,她的眼睛被熏得通红。我问她何兆业哪儿去了?何妻用袖口擦擦眼睛,走到我面前,小声小气地告诉我,他昨天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不晓得在不在滩上?
何口村地处东荆河边。翻过东荆河大堤,便是广阔无垠的河滩。东荆河不是每年发大水,滩土肥沃,收成颇丰。住在河边的人家都在滩上建有一个窝棚,便于照看庄稼。
凉风习习,繁星满天。我越过大堤,来到何兆业的窝棚前,推开虚掩的门,但见里面黑咕隆咚。我巡视四周,既没见人也没见牛,顿时慌了:何兆业一去几天,干什么去了呢?人外出,牛应该还在呀?怎么不见两头牛呢?
大堆疑问叠在脑际,挥之不去,驱之不散,闹得我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村支书何祖明向我们报告了15家贫困户产生的程序及过程,斩钉截铁地跟我说:“全村贫困户就是这15户,绝对没有漏户!”村主任何小山赶紧印证道:“为了这份名单,我们梳子梳篦子篦,拉网一样地排查,虾子小鱼全兜进来了。”
村支书和村主任把话说得如此之满,看似底气甚足,但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村干部的话,我一向是听一半,丢一半,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所以,我望着何书记和村主任笑笑道:“我得打打老豆腐,再去核查一下。”何书记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吧。”我摇头道:“不用不用。”为了不扫何书记的兴,我立马给他交代一个差事:“刘副县长送给何兆业的两头牛,我昨晚去找了,没找着。你今天再去看看。”何书记点头道:“好的。”
我把沈剑光和谢芸芸叫到身边,吩咐他俩按县里扶贫工作培训会上的要求,把宣传工作抓起来,主要是把标语贴出来,把横幅拉开来,把“扶贫攻坚作战示意图”挂起来。两个年轻人爽快地答应下来。安排完他们的工作,我便走到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搁进口袋。
我所寻找的座谈对象多是60岁以上的老大爷老太太,他们对村里情况熟,同时这个年龄段的人喜欢倾吐。从一组到五组,我找了十几二十人,从他们口中所说出的贫困户,全部在村里提供的那份名单上。忙活半天,一无所获,看来只能无功而返。
正巧,我路过何圣光老师傅的理发铺,看到里面没人,便走了进去。何老师傅见到我,寒暄道:“郭队长,又是你带队来扶贫,辛苦你了。”我递给何老师傅一支烟,笑道:“辛苦一点儿无所谓,关键得把对象找对,也不知道村里公示的那份名单准不准?”何老师傅接过烟,拿出火机将烟点燃,和我对吹一口后指点道:“你搞事一向认真负责,每家每户进屋瞧瞧,吃得怎样?住得怎样?一目了然,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老人话中有话,让我引起了警觉。我假装自言自语道:“我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走了好几趟,怎么眼睛前边像遮了块布,没啥发现呢?”
“那是你还没有深入进去。”何老师傅点醒道,然后指着东边,“最东头那家叫何叔平,应该算是村里最穷的。”
我很是惊诧地问:“那村里为啥不报他家呢?”
何老师傅哼了一声,愤愤不平地给我揭开了谜团。原来,何叔平在镇上兴办无纺布厂,招收的大多是何口村的人。在办厂中,难免会出现资金周转不畅的情况,何叔平便仿效其他工厂的做法,让职工领大半工资,小半工资留存厂里入股分红。运作两年多,大家都很满意。谁知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何叔平的工厂主要为美国客户加工,首当其冲受到冲击。顶不住这种压力,何叔平便携款“跑路”。村里有七十多人,包括书记村主任的家里都有人在他工厂里打工,入股资金一百多万元,全成了“吊死账”。何叔平的妻子、一双儿女以及年老的父母,现在蜗居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厨房内,女儿上初中,儿子上小学,父亲中风瘫在床上,母亲也病病殃殃没个好身体,全家人的花销仅靠付晓芳一个人在镇上打工赚取。
按照何老师傅的指点,我来到村东头,目睹了何叔平家的惨景,比何老师傅的描述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到村部,我把村支书村主任找过来,心平气和地问:“付晓芳家是咋回事?”何书记理直气壮道:“没咋回事呀,她家是罪有应得!”
听到这句话,我很为震怒,但我依旧耐着性子反问道:“何叔平跑了,理应治罪。但是,他妻子有什么错?他的那双儿女有什么错?还有,他的父母有什么错?”
村主任立马道:“何叔平卷着我们的血汗钱跑了,我们找不着他,只能拿他的家人撒气呀。”
我瞪大眼睛,责备道:“这不是旧朝代,这是在新中国,绝对不能搞‘连坐’!”
何书记推诿道:“老百姓举手通过,要惩罚他们家,我们有啥办法阻止?”
我冷静地示意两位坐下,自己也坐下,然后压低语调郑重其事地问:“我打一个很不恰当的比方,如果你们两位杀人潜逃了,是不是该你们的妻儿和父母当‘替罪羊’帮你们顶罪?”
两位低垂着头没有回答。我继续开导道:“何叔平只是跑了,人未死,债没亡,起码还有找回的希望。而村里对待何家的态度,是不是做得太出格了呢?医保不让参与,粮补不给发放,福利与她家不沾边,连选举也不让她家里人参加。你们严重侵犯人权,在违法犯罪呀!”
“这大帽子扣得也太离谱了吧?”村主任不屑一顾地咕噜道。
“可悲的是,你们完全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悲观失望道。
过了好久,何书记才认错道:“当时大家都在气头上,所以有些事的确做得过分了点儿。”
“知道过分,那就迅速整改呗。”我当即鼓励道。
“如果把何叔平家列为贫困户扶贫,只怕村民要造反闹事。”村主任吓唬道。
面对威吓,我毫不退缩地驳回道:“即便村民造反闹事,也不能剥夺把他们家列为贫困户接受扶助的资格!你们村干部,要全力做好疏导工作。”
“做通村民的工作很难很难。”何书记信心不足道。
“再难也要做!”我不容置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