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付晓芳家的事,我的心又惦记起两头牛来。局长有过特别嘱托,让我在两头牛身上做点儿文章,而现在两头牛都不见影儿,这让我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我问何书记,何兆业那边情况如何?何书记告诉我,何兆业回到了窝棚。我拉上沈剑光,和何书记一道,匆匆赶往河滩。
何兆业和俩人坐在窝棚的板床上斗地主,像瞎子见了鬼似的没有理睬我们。我巡查四周,没有看见牛的影儿,心里有些发憷。再次来到他们面前,三个人依旧斗得挺欢,完全没有收手之意。我恼火了,伸手去收已经出过搁在床上的牌,被何兆业挡住,他望着我,哀求道:“郭队长,就剩这盘,马上出完。我输了两毛钱,这一盘我拿了一手好牌,有四炸,刚好可以把我输的钱赢回来。”
我的手缩了回来,而那俩人趁机将手里的牌丢进床上的牌后,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何兆业死死地捏着牌不肯放手。许久,他才依依不舍地丢掉手中的牌,冲着俩人的背影骂道:“狗日的们,耍赖。”接着,他收起摆在面前的一摞一分硬币,装进一个像香囊一样的小布袋里,然后勒紧袋口,拴在腰上。
何兆业身着一身蓝装,这是二十年前县公安局在村里扶贫时送给他的。当时县公安局管辖的保安大队要换新服装,所以一次性地送了他三十套淘汰的保安服。他一年穿一套,至今家里还有存货没有穿完。他从床上爬下来,套上脏兮兮的黄军鞋,这也是十几年前县人武部在村里扶贫时送给他的“军转民”球鞋。
“斗一分钱一盘的地主,亏你坐得下身子,为啥不多想想自己脱贫的事?”何书记不满地训斥道。
“五十岁的人,黄瓜打锣去了大半头,已经习惯了过这种日子,没什么可多想的。”何兆业扯扯衣襟,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老何,刘副县长送你养的两头牛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嗅觉挺灵的。”何兆业答非所问道。
“郭队长在问你那两头牛在哪儿?”何书记拍拍他的肩膀,加重语气问。
“刘副县长把牛送给我养,说明牛是我的,你们有啥好过问的?”何兆业犟着脖子反问道。
何兆业始终不肯告知两头牛的行踪,更加剧了我的担忧。但是无论如何,我要知晓两头牛的下落。我耐着性子,阐释道:“老何,刘副县长送你的两头牛是扶贫牛,我们肯定要过过目才放心。”
“扶贫扶贫,越扶越贫。”何兆业无所顾忌道。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何兆业。何兆业躲过大家的目光,念叨道:“你们别拿看怪物的眼神看我,老百姓编的顺口溜,你们没听过?”
我当然听过那段顺口溜:“扶贫工作队,尽把牛皮吹。目标刺破天,实际行动没。形式一大堆,效果像个鬼。一阵风吹过,工作队撤回。”连我自己对那种蜻蜓点水似的扶贫也颇为不满。上级红头文件一下,地方政府一转,动动嘴皮走走过场,真像一阵风吹过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效果。但这次的确与以往不同,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上头动真格来硬的了,我满怀信心地鼓劲道:“老何,你说的那是过去式,这次扶贫,必须要让你脱贫摘帽!”
“吹呗,继续吹呗,吹牛逼不上税。反正我的耳朵都被你们每年的豪言壮语磨出老茧了,脑壳被你们的指示精神鼓动得麻木不仁了,也不在乎多听几句。”何兆业玩世不恭道。
“跟您说了,我们这次扶贫是来真的,您怎么那么固执己见呢?”沈剑光实在听不下去,激愤埋怨道。
“来真的?哼!”何兆业满脸鄙夷,冷笑道,“副县长自己掏钱买两头牛,送给贫困户喂养,使我何兆业一举脱贫。这要是宣传出去,会是多么感人的故事啊!可惜呀,我看不惯你们搞这种驴子拉屎外边光的形式——我把牛卖了。”
“卖了?你怎么能这样?”我怒火万丈,手指着何兆业的眼角,嘴唇发抖地质问道。
“副县长送来的东西,你不经允许就卖掉,胆儿太大了,你摊上大事了!”何书记捶胸顿足道。
“副县长自己花钱买牛给您喂养,是想探索一套脱贫致富的模式,您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把牛卖掉呢?”沈剑光义正词严地诘问道。
“你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什么脱贫致富?什么狗屁模式?尽是搞些吊人胃口的假东西,把我往泥巴塘里推,让我越陷越深越变越穷。”何兆业委屈地回应道。
“此话怎讲?”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声问道。
何兆业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像个闷葫芦一样不发一言。我给何书记使个眼色。何书记在何兆业身边蹲下来,慢慢细细地劝他说出实情。
憋了许久,何兆业才道出原委。接到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后,他也很兴奋,感觉到自己有脱贫致富的希望了。所以,他悉心喂养着两头小牛。然而没过几天,两头牛开始轮番生病。村里没兽医,他只能到镇上去请。请一次不仅要付药费还要付车费,得花几十元。本来穷困潦倒手头拮据,又要在两头牛身上砸钱,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两个多月前,他就想放弃,但考虑到是领导送来的牛,自己穷死难死也得保证两头牛的健康。拖到现在,他掏光了家里的积蓄几百元,又借了几百元,实在弄不到钱了,才把牛牵去卖了。
“天下的牛都是一个喂养办法,怎么到了你手里,就生出这病那病?”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道,眼睛望着沈剑光,希望他从专业知识上给予我支持。
“郭队长,河南牛到我们这儿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如果不科学养殖合理喂食,是会经常发病。”沈剑光实事求是道。
“他小学没毕业,自己家的几亩地都种不好,还谈什么科学养牛?太难为他了。”何书记一边为何兆业开脱,一边直指要害地训诫道,“兆业哥,两头牛卖了,你也没牵绊了,可以没日没夜地斗地主了。可每天这样,能过出好日子来吗?”
何兆业垂下脑袋,有些理亏,没再狡辩。事已至此,我还有啥说的呢?下午,我赶回局里,当即向局长作了汇报。
“你是工作队长,怎么把领导送的两头扶贫牛都照看不住?我看你的责任感存在严重问题。”局长严厉批评过后,接着追问道,“怎么会出现这种结果?”
“这两头牛要是交到一个精明强干的农民手里,可能会收到我们预想的结果。可这两头牛是交给一个脑筋死板而且好逸恶劳的贫困户手里,当然会是这种结局了。”我满腹苦衷地解释道。
“这该如何是好哟?”局长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子。
“这还能有啥法子?跟刘副县长说实话报实情呗。”我在一旁支招道。
“你儿子不想安排了?”局长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怎么不想?我老婆每天打电话都唠叨呢。”提起这事,我就焦虑。
“要想安排,得开动这个。”局长点点脑袋,轻言慢语道,“领导兴致勃勃地自掏腰包买两头牛送给贫困户喂养,除了希望贫困户就此脱贫致富外,也希望探讨一种适宜本地的脱贫模式。当然,更希望这件事传讲出去,成为一段扶贫佳话,为他在换届选举中积累政治资本和民意声望。如果就此打住,不仅不能实现领导的愿望,捅出去后,还不成为一个大笑话。”
不得不佩服局长考虑问题深刻!虽然只是两头牛的小事,但却涉及了政治、升迁、名望等大是大非的问题,说得我茫然无措。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局长:“你发指示吧。”
局长嘿嘿笑了两声,为自己已经想好了妙计高策而暗自得意:“何兆业把河南牛卖了,咱们再买两头本地牛送给他,资金从我给你的扶贫资金中解决。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在两头牛身上做文章了。”
我不太放心地问:“要是何兆业不接受怎么办?”
“做工作嘛!除了要让他接受,还要教他把牛饲养好,更重要的是,你得想方设法让何兆业家脱贫致富!”局长面授机宜地指示道。
我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