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真正从那个傍晚事件里走出来,是在几个月后。对于这件事,我没有过多关注,这样锦绣可以快一点忘记它。
从这件事中,我得到的启示很多,比如,跟锦绣结婚。从我对她的感情来说,这是必然的结果。在她那方面也是一样,可能这正是我们都不着急的原因。在年轻的时候,我猴急过几回。我上大学那年,锦绣跟她表姐去广州,跟我算是不辞而别。半个学期过去我才知道这事,急得从课堂里跑了出来。一个人跑到广州,两眼瞎,一个鞋厂一个鞋厂地找。一周后见到锦绣,我当时抱得她铁紧,浑身都抖。如果那次我找不到锦绣,可能就留在广州了。几天时间我胡子都长出来了,我觉得自己的腿比胡子还软,站不住。在她的宿舍门口,我要她跟我走。那是第一次向她求婚。
记忆中,锦绣总比我冷静。她比我大两岁,但脸相上看不出。那天她也抱着我,一只手盖在我的头顶,像以往那样抚摩着我。可是我即使在万分激动中,依然感到了她的那种疏离,她怀抱的宽阔,陌生,甚至她的心跳也跟随着那个城市稀薄的脉搏,把我推到很远的荒地。后来我哭了。锦绣慌乱地捧起我的脸。那是她最后一次慌乱。残存的慌乱。我至今记得她当时的表情,眉目,唇形,她惊人的美,就在这瞬间的慌乱中电光石火地展开。这一丝慌乱,我没有抓住,没有很好地把握。因为年轻,我一次次被她说服。那时锦绣搬出了宿舍,再过一阵不在厂里做了。她换了几处租房,有一回她说到要买个房,过一阵她说房价又涨了。我眼看锦绣的模样一次次在变,但我说不出变化在哪里。我掏不出让她安定下来买房子的钱,倒是她常给我学校寄钱。寒暑假我就去她在的城市,白天夜里穿插辅导那些面临中考的学生。我给她买过的一个像样的礼物是一块表,两百九十九块,那个夏天她每天都戴在手上。现在,锦绣四平八稳,眉目间波澜不起,是另一种好看,可以挂在墙上长时间看的那种。
毕业那年,我打算放弃分配的工作,去锦绣的城市。那时锦绣已不在广州,四年里她换了五六个城市。锦绣只有初中文凭,即使凭着两只结实的手拼命干,也难在人才济济的大城市立足。她把城市换得如此频繁,说明她干得不好。干得不好,她心里肯定苦。在我放假期间,我几次提出结婚,她总说我毕业后再说。她的口气一次比一次坚决。后来甚至在我开口的前几分钟,她已经预先做好准备,单等我说。我刚开口,她已经扑身上来,像踩灭一堆火似的,飞快地踩踩踩。一点不考虑方式方法,以及我的反应和感受。我只能带着一鼻子死灰的焦味,一趟趟离开锦绣的城市。那几年,她像一个冷血的消防员,扑灭了我心里的大部分幻想和憧憬。我为此痛苦,思考了很久。我猜想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在现实处境和心理上都如此,她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不能拖累我。每次去她都换了一份工,或是失业状态,也不再对我的出现表现出慌乱。我把这当作我们之间的一个难关,一个考验。她跟我提到过一次分手。在电话里,她哭了很久。我听着她哭。我的心在隐隐地疼,那种疼痛很闷,轻易感觉不到。等你感觉到已经迟了,内部被一点点钉出了无数小洞,血肉模糊。
在那个电话里,锦绣再次无情地推开我。
好在锦绣已经回来了。锦绣离开了那些城市,投奔我来了。一个当地中学的历史老师。不会给她带来很多,只有安稳的日子。那年锦绣母亲患了一种离奇的皮肤病,不是癌症,却没有痊愈的先例。锦绣回来奔丧的这一年,就此留下来。我们在都城安定下来。锦绣的面貌解释了我们目前的一切,眉目安静,举止平和,很少做噩梦。很少哭。这次的哭与前一次的哭,隔了有两三年。
她那两个桃红色的肿眼皮,交待了她哭的程度和事情的严重性。
夜里,我抱住了她。锦绣安静地贴在我怀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转过一点身子,对我说,是想起一件过去的事。我顺口说,过去发生过这样的事?过了一会,她说,差不多。我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声音有些发硬。你是在发抖吗?我问她。她把身子完全转过来,面对着我,说,我没有被怎么样,你别怕。
我想问问那事。我把脸贴在她胸口,听里面的波涛汹涌声,我觉得是她在害怕。我听见自己说,都过去了。我是历史老师,最不怕的就是过去了。
锦绣,我们结婚吧。我感到锦绣的胸跳了一跳。
我这里有点闷,她推开我说。
我看,你是不打算嫁我了。
除了你,我还能嫁别人吗?她又来那一套了。我又老,又笨,只有你……
她不说下去了。她感觉到我的情绪,捞起我一只手,放在胸口,说,揉揉。我不揉。她就叹了口气。
延城,不是说好,等交房吗?咱们快有房子了。
这是房子的事吗?连我心里都迷茫起来了。我探身开了灯,锦绣穿着那套红点睡衣躺在身旁。
锦绣望了我一会,伸手将灯灭了。
我不在的那几年发生了什么?那些城市发生了什么?似乎听到我的问题,她朝我怀里贴紧了些。她提到的房子离我学校不远。七十三平,电梯房,我每天乘着公交从它面前晃过。我似乎没把它当成我的房,也不怎么期待,这源于它建成的日子遥遥无期。但它确实存在着,因为我每月还一笔房贷,俨然一头默片里的困兽,喷出咻咻的鼻息。在我们搬进房子之前,它已经在发挥不容忽视的威力。
我将手插进她的衣领。恶狠狠的。她的身体一下变硬了。在这个事上只有她忍受,不存在拒绝。这是我在她面前主要的发泄渠道。很奇怪,只有在她忍受的时候,我才有快感。这时我丝毫不怜惜她,不把她当亲人也不当初恋,不顾虑她,不害怕她。即使结束后我更加迷茫。过了几分钟,她翻了个身,对我说,去开窗好吗?
窗子是开的,月色幽暗,院子里的人都睡了。一只猫在游荡,它弓起的背脊在发亮。我回到床上,锦绣睡着了。我睁开眼在床头靠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是窗子的事吗?临睡前一秒,我迷迷糊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