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大是麟州永固乡鲁家村人,大名叫鲁大福。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人们从小就鲁大鲁大地叫,时间长了,倒把他的大名忘记了。
鲁大是50年出生的,今年57岁,他和陕北所有的农民兄弟一样,挨过饿,受过冻,吃过不少苦。鲁大命运的转变是从97年开始的,那年他47岁。
鲁家村有九座山疙瘩,下面压着厚厚的优质煤。国家大力开发麟州煤田的时候,在当地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有几个农民朋友找鲁大商量说:“你是鲁家村的村长,鲁家村地下都是煤,咱们穷一辈子了,狗日的也开个煤矿,挖煤卖卖。”鲁大说:“好,咱他娘的就开个煤矿,国家办国家的咱办咱的。”
那时候办煤矿的手续很容易,也就是万把块钱的事。接着是修路,开口,盖房子,挖巷道……鲁大和他搭伙的八户人家东挪西凑了120万,就把个鲁家村煤矿整起了。
我和鲁大认识,是1998年的春天,那时我正在做兰碳生意。
过完春节,河南厂家突然来电话,说他们在四川都江堰准备开两座炉子,要速调优质兰碳1000吨。
正月初五我带了五万元现金,借了辆北京吉普,下午四点钟到了麟州永固乡。我从柳沟煤矿开始,又到曹洪庄和茂泉矿,一个煤矿一个煤矿地找人谈生意,结果老板们都说没工人,开工要在农历二月二以后,也没有存货,这样就把我难住了。当我垂头丧气地从茂泉煤矿走出来的时候,茂泉矿的王老板握着我的手说,朝沟后面走五里路,还有个鲁家村煤矿,去年冬天刚开业不久,资金相当困难。你现在是预交款定货,说不定他能组织人生产。那里是优质的五二煤,烧出来的兰碳质量也很好。就这样我去了鲁家村煤矿。
鲁家村煤矿四面环山,中间有条小河流过,沿着小河顺山根是推土机推开的一条土路,高低不平,宽窄不匀,窄处也就吉普车刚能过去,有的路段边沿土也不瓷实。看来鲁家村煤矿的煤销量并不好。
鲁家村煤矿的煤窑口开得还齐整,推土机把一个山疙瘩的山脚都推平了,用四方的青石头砌的巷口有五米宽三米高,而巷口左右和上面的护坡都是由四方的青石头砌的。巷口的右上方是用黄泥和砖块盖的五间简易的房子,每间房子上面竖的烟囱里都冒着滚滚的黑烟。巷口正前面是一块十来亩大的平地,堆了大约几千吨煤块。
我把车停在一个平整的地方,顺着满是煤面子的斜坡向那几间简易房子走去。头两间房子的门大开着,用砖砌的灶火火烧得正旺,铺着烂席子的土炕上放着几块肮脏不堪到处露着旧烂棉絮的破被子,炕沿上放着八个被烟熏得漆黑的大瓷碗,里面盛着漂一层煤面子的凉水。第三间的门锁着,听见第四间房子里几个人吵得正凶,第五间房子看来是灶房,正腾腾地从门口冒着白色的蒸汽。
我推开了第四间房子的门,争吵声唰地一下都停住了,里面六七个黑眉黑眼双手筒在袖筒里的挖碳工人把头扭着直愣愣惊诧地瞪着我,他们大概想不到正月初五在这后乡圪崂里会来一个穿戴整齐的城里人吧!
房子靠窗口安置着一张很破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一瓶墨水,上面插一支蘸笔,还放一个很破旧的算盘。办公桌前的旧椅子上坐着一位穿戴还算端正,三十几岁比较精干的汉子,他站起来说他姓李,是鲁家村煤矿的会计,今天轮他值班,问我有啥事。我简要介绍了一下自己和来的目的,李会计热情地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扭头跟那几个人说:“吵,吵,一天就是个吵,不就是欠你们点工资吗?看,买碳的来了,咱们这么多碳还能少了你们的钱?”说着他对一个戴着烂毡帽的后生说:“二小,快去叫鲁矿长来,说来买碳的了。”戴毡帽的后生飞快地从门里跑出去了。李会计又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那把烂椅子上,说:“炕上脏得很,将就在椅子上坐坐,等鲁矿长来了咱拉事。”又对那几个黑眉黑眼的工人说:“到你们屋里去吧,生意拉成了马上给你们发钱。”那几个工人嘀咕着说:“不是我们吵着要钱,实在是过年割肉的钱现在还赊着……”李会计也挺无奈地说:“我过年肉也没割,还是老丈人给了二斤羊肉吃了顿饺子。不管咋说你们去打扫场地,这么冷的天,让我给高老板倒点水,只要把碳卖了,一切都好说。”
工人们走了以后,李会计也走了出去,一会儿把一个外面满是黑色污垢盛着开水的大茶缸放在我面前,说:“趁热喝吧,咱就这条件。”茶缸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上面却漂着一层煤面。我心里想,煤矿这地方实在是太脏了,嘴里对李会计说:“不麻烦了,我不渴……”说话间,就听见外面腾腾地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又听见二小喊:“李会计,我把鲁矿长喊来了。”我刚从椅子上站起来,房门口一暗,就见一个又黑又胖很高大的汉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戴一顶旧呢子帽,嘴里叼一个旱烟锅的五十来岁的瘦老汉。
李会计向进房子的俩人介绍说:“这是米脂来的高老板,买兰碳的。”黑大胖子笑着说:“欢迎欢迎。”说着伸出胖乎乎的手把我的手握住用力晃动几下自我介绍说:“我姓鲁,本名叫鲁大福,他娘的,人们都叫我鲁大,是这里的矿长。”他又指着身后的老汉说:“他姓张,大名叫张宝山,你别看他瘦,他家喂的母鸡下蛋下得好,我们都他娘的叫他张宝蛋,是副矿长……”鲁大话没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张矿长把嘴里叼的旱烟锅拿在手里说:“鲁大,看我不敲你这张嘴?”说着假装把旱烟锅晃了晃。鲁大笑着说:“不开玩笑了,他娘的咱们说正事吧。”说着从兜里掏出盒一块二毛钱的黄公主烟,拆开给我递了一支,我说不会抽烟,他就极自然地把这支烟叼在自己嘴上,随便地往铺着烂席子的土炕上一坐,歪着头用简易打火机把烟点着,就跟我商谈开了。
我说:“鲁矿长,你们能不能在半个月内生产出1000吨兰碳来,而且要保证质量。”鲁大说半个月可以生产1000吨兰碳,因为他们现在就压着五六千吨块煤,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加工。他提出三个问题:第一是要中料还是小料,还是各要多少?第二是散装还是袋装?这里面有个费用问题。第三是价格,价格谈好了要40%预付款。我说预付款没问题,今天把合同订了就可以交定金。
鲁大说:“烧一吨兰碳需要2.2吨块煤,每吨块煤的价格是38元,2.2吨块碳就是85.6元,如果把加工费加上每吨兰碳的成本就是90元,让我看着给。”我听着笑了,说:“你一吨块煤卖38元,其中是包括了国家每吨收取的12原煤检税,加工兰碳的话这个税是没有的,烧一吨兰碳最多用的块煤其实是两吨,也就是每吨成本48元。烧每吨兰碳,中料60%,小料40%,而中料的固定碳高所以价格要高一些,我要的是小料,所以你价格太高了。”
鲁大听我说后笑着说:“本来想他娘的多卖几个钱,谁想遇到个行家,那好,你开个价吧。不过你要把每吨兰碳17%的税钱加上。”我说:“不少给你价,小料每吨55元。”张副矿长说:“加点吧,正月头上工人不好找。”我说:“那就再加5元,小料每吨60元,再一分也不加了。”鲁大看了看张副矿长和李会计,把眉头一皱,说:“他娘的,这是笔大生意,做!”又对我说:“加工1000吨小料需要5000吨块煤,这我们现有,可是加工1000吨小料还有1500吨中料你能不能帮我们卖掉?”我说:“过了正月我就往宝鸡大量送货,那要的全是中料,你这点我全包了,不过价格你要给我优惠。”鲁大说:“每吨70元怎样?”我说:“行”。就这样中料的价格也谈好了。
接着就是签合同了。在签字之前,我提出通往他们矿上的这条土路的问题。我说:“我们拉兰碳都是大汽车,你们矿的这条路只能走驴拉车和手扶拖拉机,路的问题解决不了,这合同可不敢签。”鲁大说:“生意谈成了,还能让路难住咱?明天我就让推土机往开推路。”
因为这1000吨小料是发往四川都江堰的,所以必须要袋装好用汽车拉往包头,再用火车发走。因此我又和鲁大他们谈好,装兰碳的袋子、缝袋子的针和线由我供应,每装好缝好一袋兰碳是0.15元,袋子必须装够40公斤,把装兰碳的袋子装到汽车上又是0.15元,这样的大包干,算下来每吨兰碳我又加价7.5元。一切谈好后签订合同,我把带来的5万元交给了鲁大,让他打了收条,并说明其余款项拉完货全部结清。
鲁大手里拿着厚厚的5万块钱,笑得嘴也合不拢。他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说:“高老板,这真是救命钱,不瞒你说,去年煤炭臭得没人要,工人工资开不了,大年三十我家里围了几十个工人要账。晚上十点了要账的还不走,我老婆熬了几锅钱钱饭都叫他们喝了个精光。”他苦笑着说:“还有个工人腿砸断了,要治疗也没钱,现在还在我家躺着。他娘的,多少年了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年,这下好了,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咱今天晚上就开始生产。”
我说:“赶正月初十你必须给我把300吨兰碳装在袋子里。”
鲁大说:“这没问题。”下午5点钟,来了十来个人,鲁大给我一一介绍,其中有8个是鲁家村煤矿的股东,还有两个加工兰碳的技术员。鲁大说:今天晚上点火,明天粉碎,后天就可以装袋了。
晚饭是每人一大碗酸菜熬洋芋,碗大的白面馒头管饱吃。馒头很白,可是上面有很多黑黑的小点,细看这些小黑点,都是细小的煤的微粒,这大概是因为水里有煤面子的缘故吧。想来煤矿上每天喝的水吃的饭都是这样。我掰了小半个馒头吃了半碗酸菜洋芋就把碗放下了。鲁大啃着大馒头,吞着酸菜汤,对我说:“就这条件,将就两天吧,不怕你笑话,我们开碳窑的老婆肚皮都是黑的。”说着他解嘲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