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隐姓埋名，
怀着深仇大恨哪——
贼奸臣害我爹娘，
可恨煞了小奴家呀——
白旗店村边的小树林里静悄悄的，娇凤哼着戏词儿拾柴火，冷不丁身后嘿嘿两声笑，把娇凤吓得妈呀一声，回头一看，路百川拄着文明棍站在那里。
路百川捋了捋胡子，又笑了两声，说：咦，凤儿，怎么不唱了，接着唱啊，多好听啊。路百川摇头晃脑地半闭上眼睛，还男声女气地学了一腔：可恨煞了小奴家呀——很是迷醉的样子。
娇凤赶紧一低头，抱起柴火匆匆要走，路百川却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拱起嘴就亲。娇凤左扭右闪地躲避着。路百川脸上的茶晶镜子也蹭掉了，一边搂着娇凤的身子往一棵树上推，一边抓着娇凤的手往自己裤裆里拽——
老爷——老爷——一个一跑一栽歪的身影一抻一抻地蹿进了树林：老爷，不好啦——
路百川一分神，娇凤？溜一下从他和树的缝隙间滑了出去，瞬间从路百川惋惜的眼神里消逝得无影无踪。
跑来的是路百川的瘸子管家后腿高。后腿高万没想到冲了老爷的好事，一时间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气喘吁吁地不知所措。
路百川抡圆了文明棍“纐”地纑在后腿高那条坏腿儿的踝骨上，后腿高嗷地一声蹦了个瘸高儿。
混账！号丧什么？你爹让胡子绑了还是你妈跟人跑了？
比那可严重得多哩老爷，少爷又犯病啦……
啊？后腿高的瘸腿儿又挨了一记，那你他娘的不早说，还在这磨叽啥哩，快走、快走……路百川一撩大褂匆匆出了树林。
后腿高哈腰拾起茶晶镜子，点着挺一下缩一下的小步儿跟出去。
路百川家里早已乱了套。
路百川的独子路宝贵又抽开了羊角风。路百川六个儿女，上边一连串儿地五个闺女，直到四十岁上路百川方得一子。路宝贵却先天有些不够数，除了喜欢吃饭别的事一概提不起兴趣来，八九岁了还尿炕，十一岁了才臊哄哄地缝上开裆裤，最要命的是打小就得了这么个动不动就咬牙瞪眼吐白沫子的病，这会儿正挺在炕上浑身抽搐，嘴里咬着块毛巾还直翻白眼儿。路百川的老婆半盘炕歪坐在儿子旁边，双手拍打着炕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叫：我的儿啊……路百川拄着文明棍在屋地上来回磨圈，一边拍着额头一边不住地叹气：唉，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后腿高撩门帘进来，悄悄凑过来趴上了路百川的耳朵，老爷，县里的胡大神请来啦。
路百川蹭地刹住脚步：快请，快请！
县里的大神胡来在堂屋里作开了道场，他上了供，燃了香，烧了黄表纸，地上摆了两块冒烟的泡炭。胡来披了头发赤了脚，噗地朝木炭上喷了一口水，脚丫子狠歹歹地往炭上一踩，木头剑一挥身子便筛上了糠，顷刻间哆嗦得比炕上的路大少爷还厉害。满屋人炕上炕下小心翼翼地跪着，屏气凝神地听，听胡来呜呜哇哇地唱，听出来了，胡来过了阴，请来的是狐三太爷和狐三太奶。胡来一人反串两角，唱得一会粗一会细，一会一抽一耸地哭，一会叽叽嘎嘎地笑。唱着唱着就蹦起来了，风风火火地抡着木头剑东抽西砍，有一下正砍到半盘炕后背的胖肉上，砍得噗嚓一声闷响，疼得半盘炕心里一揪，咬着牙浑身乱颤；又一下抡到地下的一个古瓶上，哗啦一声，半人多高的古瓶成了一堆碎片，疼得路百川头皮一炸，山羊胡子丝丝乱抖。胡来最后又朝着八仙桌太师椅什么的一连凿了七八剑，把木头剑都凿折了，胡来嘴里的调门蓦地打了个旋儿，浑身一僵，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满头大汗地还魂了……
赶这时候路宝贵也懵懵懂懂地醒了，醒得让胡来都有些始料未及，愣了一下才恢复正常，严肃地向路百川夸起狐仙神力来。路宝贵醒来后一眼看见了胡来给狐仙上供的供果，抓起一个馒头吭哧一口下去半拉。半盘炕转悲为喜，路百川吩咐后腿高备酒席，给胡大仙洗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来放下酒杯，说道：今天我过去，狐三太爷狐三太奶可都跟我说了，少爷这病要想全去根，必须得赶在年前冲喜。
路百川问：怎么个冲法呢？请大仙指点。
胡来说：第一，要请个戏班子，在村里大唱几天，这叫冲个外喜；第二，一个月内给少爷找个般配的人家成亲，这叫冲个内喜。两样齐了，少爷的病包好，缺了一样都不行啊。
路百川说：多谢大仙指点迷津，两样我一一照办。来呀，把给胡大仙的赏钱拿来……
第三天一大早，抚宁城里的评戏柳家班被后腿高请来了，白旗店村的土地庙前搭好了台子，台下头一排一溜长桌，摆好了瓜子茶水干鲜果品，路百川和府上亲眷的座位也都在桌后安置好了，土地庙里边，两间庙祝的耳房临时改成了演员的化妆间。柳家班的两个头牌正在化妆间里抓紧做着上台前的准备。
今天是头一天，要唱的戏是《马寡妇开店》，由柳家班的头牌生角十二红扮狄仁杰，由柳家班的头牌旦角小兰芳扮马寡妇。十二红姓袁，是班主柳长青的养子，自小没爹没娘，跟着柳长青长大。他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着柳长青去赶场子，那天柳长青要唱的是《小王打鸟》里的小王爷，却因为发高烧倒了嗓子，要上台了还发不出一句声来。台上一拖再拖，台下观众等得焦急，有耐不住的就已经开骂了。冷不丁鼓板一响，台侧里一个跟头翻出一个孩子来，那孩子没描眉，没勾脸，往台中央一站，英气勃勃，台下观众眼前齐刷刷地一亮。平时看柳长青的扮相看惯了，这孩子一亮相，倒比大人更像一个青春年少的小王爷。谁都不知道，这是这孩子长这么大头一遭上台，却一点没怯场，袖子一甩，不急不慌地念了一句白：生在皇宫院，长在帝王家，饥餐玉米饭，渴饮翰林茶——一板一眼，童音清脆，台下观众听得一呆，随即爆了一声：好——十二红由此一夜成名。小兰芳则是原来一个辽南来的蹦蹦戏班的唱莲花落子的男旦。三年前蹦蹦戏班来到抚宁城搭班唱戏，一位从江南途经抚宁城去奉天办理买卖事务的大茶商只看了一场便被小兰芳迷住了。这位大茶商富甲一方，却年近五十半生未娶。原来这位茶商好男风，家里养着四五个俊俏小哥，供他赏玩。这回一看见小兰芳，茶商老爷神不守舍，当天就给蹦蹦戏班班主掷下包银，邀小兰芳到客店清唱，当夜里就将小兰芳留宿店中。
茶商老爷没想到，小兰芳居然也是同道中人，而且颇识个中妙趣。当夜里二人同床共枕，小兰芳翻云做雨，曲意逢迎；茶商老爷早已三魄出窍。第二天一大早，茶商老爷立即携小兰芳换到抚宁城里最大的荣升客栈下榻，茶商老爷开了一间最大最好的套房，整整一月足未出户，与小兰芳日日笙歌，夜夜操练。小兰芳一个蜜月度过去，竟弄得面黄肌瘦，卧床不起。而大茶商也已在此耽搁不短。大茶商与小兰芳海誓山盟，让他在此安心调养，相约两个月后从奉天回来便接他一起回南方，而后白头偕老，恩爱终生，这才恋恋不舍撒泪别去。
等小兰芳一天一个手指头地把六十天星星月亮地掰过去，他的茶商哥哥音讯全无，小兰芳战战兢兢再盼一月，负心的情郎依然杳如黄鹤。小兰芳情知不妙，黯然自叹：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没想到自己两样都占全了，到头来反倒让道貌岸然的心上人给抛弃了。小兰芳一股急火攻心，刚有点见好的身体又栽在床上，更爬不起来了。店掌柜一看变了脸，吩咐，来呀，把这卖骚的穷货给我扔到大街上去——
赶上柳家班来抚宁城演出，柳长青救下了挺在大街上奄奄等死的小兰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