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凤坐在灶前烧火,心思早已飞到了大门外。婆婆罗寡妇带着儿子草根儿到邻村亲戚家去了,一半会儿还回不来。她三把两把地往灶眼里塞了几把柴火,挑起一对水筲匆匆出了家门。
土地庙前人山人海,娇凤一边跑就一边听到了台上的唱词。
十二红(狄仁杰):啊——
何时进来一位年少妇,
只见她周身穿着一身素。
好像是新丧未满一孀妇,
常言说授受不亲分男女。
我只得急急忙忙快躲出——
娇凤遥遥望见十二红在台上舞着扇子走圈的身影。
小兰芳(马寡妇)接着唱:
尊客人你不必疑心不必走,
我本是开店的东家店主妇。
台前第一排的路家观众们边吃边喝边看边评论着。嘉宾胡来听得摇头晃脑,对路百川说:老太爷,给少爷冲喜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一般的草台班子我可是不敢给您推荐的。你瞧这十二红,那功夫可一点都不比当年红遍抚宁城的玉凤凰差呀。这柳家班也是眼下抚宁城里最红火的,比当年的凤家班有过之而无不及哟。路百川连连点头:嗯、嗯……半盘炕插了一嘴:他就是十二红啊?他也不红啊,长得多白净,连一个红点也没有啊,咋还叫十二个红哩?他都哪疙瘩红啊?胡来忙凑过身来向半盘炕解释十二红的来历,没等胡来张嘴半盘炕又说,这孩子太招人稀罕了,要是咱儿子该多好哩。路百川眼睛一瞪:放屁!我路家的少爷怎么能和戏子相比!半盘炕一把瓜子皮向路百川摔过去:你才放屁!你啥鸡巴勾当跟我俩?我是那意思吗——胡来忙说,太奶奶的意思我明白,老太爷说的也在理儿,少爷是金枝玉叶,唱戏的再好也是下九流嘛。半盘炕嘴一撇,嗤,转过头去对一个少妇说:三儿,你说你爹这个老东西他——那少妇连理都没理她,微启朱唇呸地轻唾出两片瓜子壳,眼睛冷冷地盯着台上。那少妇衣着华贵,容貌艳美,冷若冰霜的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哀怨之气。刚才路百川和半盘炕之间的掐架早已使她眉峰紧锁并拉下脸来,只强忍着懒得发作而已。她的目光从始到终粘在十二红身上,跟着他的身影在台上来回转圈。看着看着她轻轻一点手,一直侍立在不远处的一个全副戎装的马弁立即趋步来到她面前弯下腰去。她用手帕挡着嘴,在马弁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马弁咔地一个立正……
娇凤赶到人群后边,人太多了,一抬头眼中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根本看不到台上。娇凤不慌,把水筲放在地上,扁担往筲上一横,一抬脚,稳稳当当地站了上去,站得纹丝不动。
但看戏的人群却不是静止不动的,人来人往你挤我我挤你,像轻波里的船一样前后微微涌动。忽而前边的一排人被挤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碰着娇凤了,娇凤跳下来,将筲向后挪挪,一抬脚,又站了上去,一跳一站,轻轻盈盈……
台上的十二红突然遥远而清晰地看见了娇凤站在水筲上的样子,全场无论唱戏的还是看戏的也只有他看见了。这种站法他太熟悉了,像他的记忆一样遥远而清晰,小时候他哪一天不是天不亮就挑着水筲出去,先把戏班里的水缸挑满,再把水筲摆在天井里,横上扁担站上去练桩功。春秋冬夏,哪一天他不是站在扁担上边甩着嗓子边望着东边的朝阳冉冉升起的呢……
不知不觉间台上又唱完了一折,到了场间休息的时候,台下的观众们闹闹哄哄地更乱了。娇凤忙跳下来挑起水筲向庙后走去。
庙后的水井旁有条毛毛道,从毛毛道一直走过去拐过庙侧是一个茅厕,正在摇辘轳打水的娇凤突然眼睛一亮,心里一跳,忙低下头去,那个身影向这边走过来了……
小兰芳见十二红下了后台走向庙侧,知道十二红是趁着场间休息的工夫上茅房,忙跟了上去。小兰芳近来像豆角爬秧一样绕上十二红了,十二红到哪他跟哪,上茅房也不例外。
小兰芳跟着十二红进了茅房,边解裤子边羞红着脸浅笑了一下,说:相公,我也来了……
十二红打心眼里腻歪小兰芳蹲着撒尿的样子,赶忙方便完了出了茅房,他没从原路回去,绕到了庙后,他认可绕远也不愿让小兰芳再跟着歪缠。
十二红经过井旁,不经意地一瞥,咦——十二红的脚步一下刹住了,你——
娇凤的心更慌了,怦怦怦跳得像敲小鼓,她想走,脚又软软地抬不起来,她的手紧攥着扁担还在微微发抖,头也埋得更深了。
十二红说:你不是站在扁担上那个人吗?
娇凤慌乱地点两下头,嗓子眼里嗯了一声,略抬抬头,难为情地笑一笑。
十二红说:你喜欢看戏?
这回娇凤不慌了,抬起头,重重地点了一下:喜欢。
十二红说:喜欢俺的戏吗?
娇凤咬上了嘴唇,把头点点。
十二红说:俺的戏好不?
娇凤脱口而出: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不好。
十二红:啥?你快说说,哪不好?
娇凤的话甫一出口立即后悔了,马上接口说:俺随口瞎说的,你、你别在意……娇凤挑起水筲要走。
不,你不是瞎说的,你是懂行的人。求你给俺指出来吧,你不说,俺不让你走。
娇凤大着胆子去看十二红的眼睛,看到的是眼睛里的恳切和真诚。
娇凤说:俺说的也不一定就对。头一个,是那句常言道授受不亲分男女的女字,你唱得平了,应该拐个弯再甩个尾腔。娇凤说着哼道,女——
哎呀,十二红又惊又喜,你唱得咋这么好听哩,就像你长得一样,真甜,真俏,真是——又好听又好看。
你你你——你取笑人家,俺不说了。
别别别,俺说错了说错了还不行嘛,别生气,还有呢?
还有,就是那个台步,该用扇子先挡一下头,身子向后仰一下,然后再向前快走。俺爹从前就是这样走的。
你爹,你爹是……
哟,相公,这是谁呀,唠得这么近便?
十二红一回头,小兰芳站在身后,用绣帕挡着嘴,酸溜溜地问着。
小兰芳连尿也没撒完就从茅房里追出来,一直追回后台却没见到十二红的影,忙又出来四下找,一直找到庙后,看见十二红和娇凤说说唱唱热热乎乎,气得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牙缝里直冒酸水儿,嘴唇子冲娇凤狠狠一撇,眼神里恨不能长出两把带刃的小勾勾来,上一眼下一眼不住地剜着娇凤。心里千贱人万骚货的骂个不已。
娇凤脸一红:俺真该走了,家里没人哩。
娇凤挑起水筲侧着身要走,小兰芳偷偷一伸脚,娇凤没留神一下绊在小兰芳的脚上。
哎哟——随着小兰芳夸张地一声叫,娇凤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水筲翻了,水也全泼了。
哎哟——十二红慌忙蹲下去扶娇凤:快起来,摔着哪没有?
娇凤摆脱开他的手,慌慌张张地挑着空筲走了。
十二红呆一呆,突然扬手叫:嗨,俺叫十二红,是抚宁城里柳家班的。你叫啥哩?你可给俺留个名呀——
小兰芳过来臊答答地一拉十二红:相公,快回吧,该上台了,家伙点都催上了哩——
十二红猛地甩开手,回头吼道:你以后少跟着我,苍蝇下蛆似的,恶心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