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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双成住进县医院的第二天,二叔便拖着他那双不灵便的腿来找我。这时距他从徐州回来到我表哥刘大卫的厂里做传达室主任不足两个月。他的头发凌乱而花白,且显得枯萎,很久没洗的样子;面色呈酱紫色,干燥,多皱,如一片秋深时节在风中飘舞很久的柿叶;他的眼睛早已没有了一点光彩,在我自小到大的记忆中,他的眼睛就不曾有过光彩。这样的眼睛再加上一丝胆怯而有些害羞的眼神,令人感到心里酸乎乎的。二叔不说话,我也知道他的来意。在这个时候,除了双成的事,二叔还能和我说什么呢?我叹了一口气。两年前,我家曾和别人打过一场官司,并不很大的一场官司,耗尽了我们的精力和财力,也没分出谁胜谁负。我们这里有这样一句话:你想让谁瘦,劝他盖房;你想让谁穷,劝他打官司。双成是二叔的二儿子,我的二堂兄。他昨天上午为了一个别人家的女人和本村的一户人家动了武,被人用猎枪打破了头。一粒霰弹从右太阳穴附近钻进去,直逼颅骨。他的颅骨是坚硬的,因而霰弹在击穿它之后已没有太多的力气,只把脑膜压迫得变形,而没有越过脑膜进入大脑。你得告诉我实情,我说,不然我不知怎么把握这事。二叔抬眼看看我,艰难地笑了一下。他的笑意仅在眼里闪了一下,没有来得及驱动脸上的肌肉便消失了。为了一个女人,二叔说,丢人,一个女人。其实我知道事情的经过。事发之时我的一个同事刚好在邻村搞调研,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枪声。他回来之后把这事说给大家听,末了才想起问我:你老家不也是在那一块的吗?其实在他叙述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被猎枪揍了的倒霉蛋是双成。三分钟以后,一个在县医院工作的亲戚就打电话,告诉我双成已被送到,且无法判断生命是否有危险。我之所以还要问,是想让二叔在回想事情经过的时候反思一下,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到底有多少理,又有多少错。二叔的懦弱的一生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他的两个儿子——双功和双成——在性格上走向了两个极端,一个比他还要懦弱,另一个却成了村里的无赖首领。他那姘妇,二叔说,和二毛子吵架,被人打了,他上去帮忙,给二毛子用枪打了。二叔说他这能叫做见义勇为吗?我说我不清楚,就事情本身来说,他也许可以算作见义勇为。但如果那个女人不是小莲,双成会见义勇为吗?我老家刘老庄地属西寨镇,我和西寨镇的派出所长是同学,和镇党委书记也很熟,所以我并不担心事情会变得很糟糕。我问二叔,你要求什么?二叔说,咱住村东头,二毛子住村西头,东西两头多年前就有积怨,这你知道,村东村西的人都瞪大眼看着呢!我明白了二叔的意思。东西两头的矛盾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小时候就曾感受过西头人浓浓的敌意。而这一切追溯起来,源于解放前西头人富,东头人穷,东头饿死人了西头还呜哩哇哇地办红事。双成睡的可是西头的女人,我调侃地说。二叔一脸窘迫,好像睡小莲的不是双成而是他。如果我是镇派出所长,你会怎么要求呢?把二毛子抓起来?我问二叔。二叔有些慌,胆怯的眼神终于和我的眼睛相碰。那怎么可以,他说。那你说该怎办?我问。包骨养伤,二叔说。他的眼神又落了下去,使人觉得他这个要求令他自己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这是二叔所能想出的最狠的一招。

两个小时后,我坐到了西寨镇派出所长刘亮家明亮的小客厅里。在我的同届同学中,这小子官不是最大,却最会摆派,这倒与他那积尘纳垢日渐富裕的肚皮很相衬。我向他讲了案情,我说刘亮我这么多年没找你办过一件事,这事你可得认真点。刘亮脸上并没出现我熟悉的轻松滑稽的开玩笑的前兆,有一瞬间我还在那上面看到了一抹羞红。这事,刘亮说,我已知道了,只是不知是你堂兄。我说你打算怎么办?刘亮说先治伤,然后再说。我说双成自然要治伤,不治人就毁了,但二毛子怎么办?刘亮说二毛子恋老婆,不会跑的,随时可逮。我说一个持枪伤人致人重伤的人,你作为派出所长还能让他在家恋老婆吗?刘亮说那我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我认为法律要求你怎么办你就该怎么办!刘亮说我比你懂法。我说懂法的人有一个特长,那就是能把贪赃枉法的事做得像法律允许的一样理直气壮,而且滴水不漏。我很清楚刘亮的为人。对他来说,二毛子与钱相加重于我。看看与刘亮理论不出什么结果,我只好去找镇党委书记欧仁。因为工作关系,我和他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且每次都喝得不醉不归。欧仁在酒足饭饱之后总是对我说同样的话:有事找我。我想欧仁现在是该找你了。我没有想到欧仁给我的说法和刘亮给我的一样。在这一刻我真怀疑是我真的错了还是他们把我给弄糊涂了。

我无法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向二叔说。我到县医院找到二叔,让他速回家等我。一个小时后,我向一个在法院办公室做主任的同学借了一辆警车,然后到公安局找到陶克。陶克和我从初中一年级起就是同学,高中时坐一张桌子,上大学时,虽然不在一个系,但打我宿舍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他的整天俯在桌子上下围棋的身影。陶克比我进步快,毕业十年,他已在公安局治安科占据了一把最豪华的座椅。而我,每天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把一把最豪华的座椅擦得干干净净,然后让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坐上去。我说陶克今天咱们去白沙吃狗肉好吗?白沙的狗肉是有名的,特别是狗肚,味道真是好极了。如果刘邦在世,他一定会认为自己生在沛县而非白沙是他最大的遗憾。陶克是吃狗的好手,五年之间竟吃了十条处女狗。自然,不是处女狗的狗吃得更多。陶克笑笑,说白沙的狗肉虽好,但可不是白吃的。我很喜欢这小子这一点,他随时随地给你台阶,省得你不好意思张不开口。陶克会做人情,在同学中是出了名的,这次也不例外。临出门时,他又拉了两位同事,说这两位同事今天有意请他,他走了,多令人家失望呵!不如大家一起去。我自然高兴。我要的是效果,而陶克的行为分明在告诉我,我所要的效果一定能够达到。车子出城向西,飞快地驶向白沙。白沙在离我老家十五里的地方。半个小时后,车子驶到我老家刘老庄村口。我让司机把车子拐进村子,笑着和陶克说,好久没回来过了,去看看老叔。陶克撇撇嘴,说,大概你老叔两个小时以前还在城里。我大笑,说陶克我真服了你。然后我拍拍他腰间的枪,说待会儿车停了,你没事也可以下去站站。我摇开车窗,向几个半大孩子打听我二叔到家了没有,二毛子在不在家。孩子们笑着点点头。当车子开到村中央时,我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拎了一杆猎枪迅疾地出了西边的路口。我暗笑了一下,让司机把车停下来,请几位狗肉英雄稍待一下,便打开车门向二叔家走去。

二叔家的院门没着漆,泡桐木的门板已被风吹雨打成灰黑色。大门两侧的围墙半歪半倒,显露出粗粗的陈旧的裂缝以及其中长长的麦秸。二叔住的房子是我父亲给他的。三十多年以前,已娶妻生子的二叔和我爷爷奶奶挤在两间破旧的堂屋里,心安理得地过着贫穷的生活。我父亲因为犯了政治错误,被从公社书记的位子上赶了下来,回到家乡担任脱产大队书记。这两间泥墙瓦顶的起脊房子就是那时由大队出面为我父亲建造的。数年以后,当我父亲带着一身的内伤和外伤回到久违的办公室去坐那张非常熟悉的木椅子时,他把房子留给了我二叔。二叔当时很激动,二叔说大哥过两年等我盖了房子就把这房子还你,还钱也行。我父亲一瞪眼,说,老二你这是屁话,我为啥给你这房子?这是拴你的腿,让你为咱爹咱娘养老送终!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二叔倒是盖起了两处房屋,全是从底到上的浑青大瓦房,而他,却不得不仍旧住在我父亲送他的早已破旧不堪的房子里。这一切只出于一个原因:我有两位堂兄。

二叔正站在大门口等我。你是来抓人的?二叔脸上忽然有了严厉之色,眼睛一直盯着那辆法院的警车以及在车外来回走动的三个虎背熊腰的警察。我笑了,向西一指,说,我想看看二毛子是不是真有种。然后我俯在二叔耳边,向他密语一阵。这是我所能想出的最坏的主意。如果不是为了二叔,为了我们东头的面子和由我父亲开创并一直延续下来的光荣,也许我一辈子都难得这么坏一次。我让二叔没事时便去镇上赶集,赶集时便到镇政府大院里转一回。二毛子知道我和刘亮以及欧仁有一定的交情,这使他无法断定事情将怎样发展下去,因此二叔每去一次镇里二毛子便会去刘亮或欧仁那里打听一次消息。如今是信息时代,消息自然是收费的。二毛子那点家底我是知道的。在刘亮和欧仁那里,就是二毛子送尽他最后一根线,也不会有人对他说一句保你无事的话。既然保不了二毛子无事,又不让二毛子掏钱为双成疗伤,那就让二毛子在他们身上尽情地花吧!我想二毛子你他妈就花吧!当有一天你为无钱养活女人而后悔时,你就知道那一枪打得多么不应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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