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的绿叶子泛着亮光,那是一场雨后。诸葛栗再,小老乡啊,你就无法想象,咱老家浯河边上的树有多么的绿,那绿啊,能流淌,是流淌着的绿,是哗哗的绿、起起伏伏的绿啊。柳树、杨树、槐树、松树、榆树、楮树,上上下下的绿。伴着蝉鸣、鸟鸣、蛙鸣,还有鸡鸣,公鸡母鸡,花花绿绿,在地下用尖尖的红嘴啄着虫子,有时就引吭高歌。密匝匝的叶子里,那好听的叫声,直接钻到心窝子里。地上,是踩上去柔软的小草,车前草、七七毛、马虎眼、三棱草。在这个地方,铺上一块油布,一碟花生米,一酒坛,河上的凉风一吹,酒坛子一开,你想想吧,酒香弥漫在婆娑的绿荫下,酒杯里荡漾着的,那是满足,那是高兴啊。要是晚上,月亮照着,满河蛙声……可是那时,没有这个条件。
现在有条件了,树没了,河里水也没了,喝酒的人也散了。我呢,人到中年,整天瞎忙,兴致也就没了。唉,喝酒,得分地方。现在没有喝酒的地方了。
我九岁醉酒的地方就是这里,就在浯河边上,就在热乎乎的沙滩上,白白的细沙滩,真是找对了地方。那天醉了的还有冬暖和唐子、跟国。我们都喊冬暖四哥,他爹星鹏,他爷爷田雨,那喝酒都是最讲究的。他爷爷解放前开了个大大的烧酒锅,雇用着十几个大汉,我大爷明本就给他家烧过酒。
九岁啊,九岁醉酒的感觉啊,永生难忘啊。那时我个子很矮,现在也不高嘛。高起那地皮,矮起那磨脐。磨脐,知道吗?就是石磨上类似肚脐的那个地方。是说我都不如那磨脐高。对,高矮跟喝酒有什么关系?也有关系,武大郎酒量不如武松,那是武大郎没有机会!哈哈。
跟白水一样的酒,竟然那么厉害,藏着无穷的力量,藏着火,藏着刀,藏着剑啊。我用又宽又厚的梧桐叶子从酒坛口接了一点点,还没送到嘴边,眼睛先就被刺激出了眼泪,鼻子好像着了火,冬暖说,喝,喝。但我还是不敢喝。两手使劲捧着梧桐叶,梧桐叶子里的酒晃荡着,唐子也鼓励我喝下去呀,还有跟国。我双手捧着梧桐叶,梧桐叶子里的酒哆嗦着,我闭紧了眼睛。是梧桐叶子苦涩的味道和着烧酒的辣味进入我的口腔的。我仿佛是听到了唰唰的雨声,细密的雨点如针扎大地,听到了雨打叶子声,小鸡啄米声,也听到了河里的此起彼伏的蛙声,又好像烧红了的烙铁,唰地顺着我肠子烙了下去,吱地一下冒了烟,那烟仿佛从我嘴里喷出,还如铁匠铺里的淬火,滋啦一下,完了。第一口酒,辣出的是眼泪。
站在沙滩上,我睁开泪眼,矇眬中看到冬暖四哥在沙滩上翻跟头,翻跟头我们这里叫竖直溜,冬暖的肋骨根根可数,身子翻滚着,根根肋骨发出清脆的声音,就跟自行车的辐条一样的飞速转动,翻滚的影子在沙滩上,他的裤腰带耷拉着,耷拉到沙子上,沙子被冬暖的手抓着,被冬暖的脚踢着,被冬暖的头发摩擦着,扬起的沙尘,如翻滚的浓烟,沙尘裹挟着冬暖的瘦猴一样的身子,我分明还听到了冬暖在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冬暖的唱腔高亢、兴奋,脸憋得通红。
我皱着眉头问唐子,咱四哥这是怎么着了?唐子说,八成是醉了。
其实冬暖还没醉,或者说只能算微醉、小醉、轻醉,后来冬暖告诉我,他没醉,那是在河岸上,他看到了小碟子,小碟子弯着腰在树林子里割草。穿着方格褂子的小碟子,弯着腰,手攥闪亮的月牙一样的镰刀,在用力地割着,两条小辫子翘翘着,冬暖翻跟头,竖直溜,是翻给或者说是竖给小碟子看的。小碟子真美,她仰起鹅蛋脸来,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那额头真光滑。小碟子,小碟子,小碟子,冬暖继续翻着跟头,歌声变成了轻轻的呼唤,小碟子,小碟子,小碟子……
小碟子是听不到的,她也看不到冬暖翻跟头。她只是埋头在割草,割草回家喂自己家的猪或者是兔子,鸭子,我看到小碟子的影子拉得很长,铺在地上,一直铺到柳树下。
哎呀,诸葛栗再啊,你还真有点像小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