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们从曲堤村走的时候,没有云彩,也就没带苇笠,破苇笠挂在我家的大门过道底下,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我跟冬暖一个独轮车,我的任务就是拉车子,唐子和跟国一个独轮车,跟国是拉车子的。胶皮独轮车子左边是地瓜干,右边是大肚酒坛子,大肚坛子也叫鱼鳞坛子,坛壁上是鱼鳞图案。冬暖家一个,我家一个。太阳光照在光滑的坛子上,直晃眼睛。
去景芝镇上换酒,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我记得是七岁。是跟父亲去的,是个冬天,小北风呼呼刮着。那时换一斤酒是三斤地瓜干,两毛七分钱。那年冬天很冷,父亲不让我去,我哭喊着非要去,坚持去,就去了。去的时候,父亲把我放在独轮车上,我使劲抱着鱼鳞酒坛子。可是走到半路上,冻麻了脚,我咧嘴大哭。父亲就干脆让我下来,跟着独轮车跑,一会儿我头上就冒了汗。我又嚷着喊脚痛。那年真冷,我头上跑出了汗,又结成了白白的汗冰碴子,父亲还打趣我,成了一个小老头呢。
换酒回来,要过浯河,浯河结了冰,厚厚的冰,父亲就推着独轮车在冰上过,冰太滑,胶皮车轮,像醉了一样,不走直线。父亲小心地驾驶着,一边还招呼我别跌倒,但招呼归招呼,我却希望跌倒,或者说,非常渴望跌倒,跌倒在冰上,感觉很好玩。父亲就大骂我,我走两步跌倒一次。大概是父亲怕我跌坏了,就不停地回头命令我,不停地回头,驾驶就分心了。我正跌倒着玩着呢,就见父亲的车子咣当倒了,我看到父亲往前一伸,也滑倒在冰面上,那酒坛子就在冰上如巨大的陀螺一样打转转,酒坛子口开了,酒洒在冰上。父亲立即趴下,屁股撅撅着,两手支着身子,下巴贴着冰面,在冰上吸溜吸溜地舔。从远处看是父亲在舔冰,或者像是蛙泳比赛,头一抬一低、一抬一低的,下颌贴着冰面。靠近了看,父亲是在喝冰上的酒,那酒溜子,散着涟漪,如鱼鳞,漫延着,朝着父亲张开的大嘴的方向集中。那酒坛子咕噜咕噜滚着,滚着,越滚越快,父亲头一拱一拱地越喝越慢,就跟游泳比赛选手一样,跟着那滚动的酒坛子。但酒的流动速度,比父亲喝的速度快多了,酒流出来呈一个扇面,父亲整个身子都泡在酒里了,满冰面上,飘着酒香。我看到整个父亲像一把大大的酒勺子,在一点点地收着酒。父亲可能是趴着撵酒坛子喝,撵累了。他愤怒地站起来,朝着我喊:你这个小死尸,还不快趴下喝,还等酒肴啊!
我赶紧趴下,但我不敢喝,我就趴在冰上,一动不动,像个青蛙。一会儿就觉得肚皮底下冰凉刺骨。后来年纪大了,回忆到这里,就想起王祥卧冰求鲤的典故。栗再啊,我的体会是,卧冰求鲤是不可能的,冰厚了,你卧不开,冰薄了,不等卧完,就掉下去了。
卧在冰上的我,浑身也沾上了酒,浑身的酒气,我想呕吐,但看看父亲愤怒的目光,我忍住了。父亲一次次起来,又一次次趴下,使劲喝着,他喝得是那么投入,那么自如,那么舒服,那么带劲儿,那么忘我。我有点羡慕他了,直到我当了爸爸,端起酒杯来,还经常想起父亲在冰面上有点滑稽,有点夸张,甚至有点过分表演色彩的姿势,那个“游泳”的姿势永远镌刻在我脑海中。当时,我还看到了他哈出的热气,看到他的脸一点点变红,看到他的头发一根根竖着。栗再啊,怒发冲冠,我父亲是犯了哪门子怒呢,竟然也是怒发冲冠。对对,没有冠,没有冠,是怒发冲天啊。他是恨我,还是恨自己酒量小呢?听到他的骂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后来,我看到他不再匍匐向前,他就固定在那里,一颠一颠地,不再前进,他在伸出舌头舔,舔啊舔,冰被舔出一个凹吭……然后,嘴巴就不听使唤了,父亲醉了,头扎到刚舔出的凹坑里,打起呼噜。
过了好多年,我们曲堤村的人还记得我们爷俩在冰上趴着撵酒坛子的事,也就流传着父亲的名言:你这个小死尸,还不快趴下喝,还等酒肴啊!后来那句“还等酒肴啊”就成了我们村的名言,后来村里人干脆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等酒肴”,我也默认了,别人喊我“等酒肴”,有时也就答应着。
那次父亲喝了多少酒,我没有准数,但喝了半坛子是没问题。父亲和我的衣服上因为泡了酒,母亲端到浯河里冲洗了几遍,都冲不掉酒腥气,冲洗一次,就骂一次;冲洗一次,就骂一次。我原来以为父亲要怪罪我,但他没有。他只是说,天意啊,天意,反正是酒,早喝晚喝一个样,早喝早享受,晚喝晚享受。在烙得烫腚的炕头上喝,是一个滋味;在冰上浑身颤抖着喝是另一个滋味。反正喝酒得选个地方,选个好地方。母亲却怀恨在心。
有一次父亲去吃喜酒吃醉了。深夜被人抬回家,如狼哭,如狗嚎,大呼小叫的。母亲气呼呼地拿过一个水瓢,把我从热炕头上拽起来,我正睡着呢,矇眬的,我揉着眼睛。母亲叫我褪裤子,我把裤子褪到脚脖子上,母亲说,尿,给我朝瓢里尿。我那时正好憋了半夜的尿,对着小瓢就撒,哗啦哗啦尿,足足撒了小半瓢,我那尿液清亮亮的,清澈见瓢底啊。母亲端着我的热乎乎的尿,径直走到屋里,我跟在后面,看到她熟练地抱住父亲的头,扒开父亲的嘴巴,把我的热乎乎的尿灌倒父亲嘴里,一边灌,一边说,叫你喝,叫你喝,叫你喝。母亲咬牙切齿,眼里冒火,嘴里冒烟,鼻子里冒粗气,两只脚还不住地跺着干硬的泥地,泥地上散落着一些草末子。母亲把我的热乎乎的尿给父亲服下去,父亲好像觉得不对味,大叫着,这酒馊了,这酒馊了!母亲骂着,叫你娘的馊,叫你娘的馊!叫你娘的馊!那一句一句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顶一万句,充满了无比的愤恨。但言语还不解恨,我的母亲啊,直接用脚把小瓢咔嚓咔嚓踩碎了,一块碎了的瓢茬子碴在水瓮里,砸起水花。
父亲醒来后,问,你娘给我喝的什么,我说不知道。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我一直保密,想想很对不起他。母亲呢,至今不后悔,至今不反思,至今不醒悟。我参加工作后,回家,跟母亲拉家常,不知怎么说起父亲的醉酒之事,母亲笑着说,他还喝过你的尿呢,那可是儿子的尿,不脏,还是治病的。你可别学你爹的那个死样子,母亲骂我父亲,总爱用“死样子”三个字,到底什么是“死样子”。我估计,就是喝醉酒的样子吧。我苦笑着。
我后来继承了父亲的秉性,也爱喝酒,也喝醉过,而且常常是大醉。我妻子比我母亲烦我父亲喝酒还厉害。但我妻子是否给我灌过我儿子的尿我不清楚。但她对付我也够狠的。我儿子都告诉了我。比如我喝醉了,妻子就使劲在我胳膊上、腿上拧,逮着哪儿拧哪儿,有时候,还用脚踢,高跟鞋啊,尖头的。诸葛栗再啊,你以后找个老公可别这样折腾啊,我的妻子啊,使劲拧我,可是我呢,已经醉了,根本不知道疼啊,于是妻子就更加咬牙切齿地拧。有时也如母亲一样的眼里冒火,嘴里冒烟,鼻子里冒粗气,双脚使劲跺着水泥地。等我第二天醒来,妻子早早地泡了茶,问寒问暖,态度很好。比平时好很多。我看看胳膊上、腿上,甚至脖子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妻子装着很仔细地查看,是不是你醉了,在路上磕的?我也想不起来,因为醉了,脑子里有一段空白,想不起来,也就认了。你看看,为了喝酒啊,男人们受多大的委屈啊,想起来真心酸啊,特别是我父亲,竟然被灌了我的尿。诸葛栗再啊,男人多么得不容易啊,不就是喝口酒嘛。
哦,对,说远了,你问我九岁喝酒的事。就是当时看到冬暖在翻跟头,不停地翻跟头。嘴里喊着小碟子,小碟子。我喝第一口的时候,是辣,是火烧,辣出了眼泪。
唐子已经喝了用梧桐叶子包着的酒,大概是半斤。就在冬暖翻跟头的时候,唐子大概是醉了,满脸通红,他不停地骂。不知是骂谁。我趴在他嘴边,才好容易听出来是骂班主任老师涝书。
诸葛栗再啊,你小,不知道我们当时上学,叫勤工俭学,学校里养兔子,一排一排的兔舍和教室挨着,我们上课的时候,就闻着兔子屎味。兔子屎其实不臭,是青草味儿,青草是我们放学后拔的,每个班里都有分工。有一天下大雨,兔舍进水了,老师赶紧喊我们,把兔子都抱到我们的教室里,我们都鱼贯而出,跑向兔舍,把温乎乎的毛茸茸的兔子抱在怀里,抱到教室里。后来老师让我们说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心跳加快。就造句说,我们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哈哈,这是真的啊。
那次大概有一百只兔子,纯白色的,在我们的脚下跑来跑去。我们和兔子一起上课,兔子挓挲着白色的胡须,跟着老师念拼音的节奏,老师念,我们跟着念,兔子们好像也在嘟囔,竖着长耳朵。有胆小的女同学就大呼小叫,涝书在讲台上讲着喊,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毛茸茸的兔子肆无忌惮地扰乱着课堂纪律。一会儿兔子屎都圆圆地滚出来,如一个个黑色的省略号。唐子就举手,涝书问:什么事?唐子说,报告,兔子拉了我一身。涝书瞪了唐子一眼:忍着。
我们当学生的,最想干的是什么呢?是晚上在兔舍边上的小泥屋里过夜,也就是值班。小泥屋里盘着炕。和同学一起睡在一盘小炕上,听着浯河的水声,多姿啊!炕边上还竖着一杆木头枪呢,还有一杆明晃晃的红缨枪。我们当时都羡慕在这里值班。唐子当然也羡慕,可是班主任涝书就是不让他值班。班里除了女同学大部分人都轮了,就是没有他。唐子就一个劲地割草,割得比我们多得多。他个子矮,有一次我记得他背着一捆青草,远远看,就是一捆青草在动,青草下面是两条细瘦得小腿子挪。他一直处处好好表现,但老师就是不让他值班。原因是他爷爷戴着一顶坏分子帽子。
他就恨他爷爷。唐子喝醉酒的那天下午,小声骂着涝书老师。喝一口,又骂一声,但骂声渐渐大起来。我听到,唐子骂的对象换成了爷爷。他扒掉了自己的破褂子,褪掉了自己的破裤子,父亲为他用胶皮轮胎做的凉鞋,也被他使劲踢掉了,因为用力太猛,那自制的凉鞋竟然挂到岸边的柳杈上,像一只蟹子。
唐子整个身子在热沙子上快速滚动。浑身就有了沙子,抖落着沙子,就掏出小鸡来撒尿,摇着小鸡头,倒退着在沙子上写的是:“打倒破烂地主爷爷!”“打到破烂地主爷爷!”那个叹号,用了点力,尿哩哩啦啦,最后一个点怎么也点不上。
我上去扶唐子,唐子开始呕呕地吐了。嘴里还在骂着自己的爷爷。扬言要扒了爷爷的皮。跟国说,你扒什么扒,你爷爷都在老墓田的坟里埋了多少年了。唐子说,我……我……我扒坟。
冬暖翻跟头的沙子眯了我的眼。小碟子抬了抬头,但她没往我们这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