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璞家在太平岭上。
山叫太平山,半山腰的是太平寨,山顶的叫太平岭。
太平山不算很险要,但在三山十八寨一带还是很有名的。半山腰一溜寨墙,完全是石头垒起来的,巴掌大的石块完全干砌,经历几个朝代的风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山腰中间镶着寨墙。山上山下,一条细如银蛇的小路贯穿,完全隐匿在山林间。从寨门穿过去,往上走不了两里地,到了一块向阳的坡地,那里零零散散住着十几户人家,这就是太平岭了。
站在岭上往下看,一处开阔平坦的山窝窝,一间小院子围两层楼房,长年累月飘一杆红旗,就是苏璞上班的地方——太平小学。
爷爷是三山十八寨最有名的说书艺人,她的大名就是爷爷拿着生辰八字翻古书给取的。苏璞还很小的时候,听爷爷给她和弟弟说过《三国》、《水浒》和《隋唐》。可惜苏璞长大后,那个盛行说书的年代就过去了。她的大名就是爷爷拿了生辰八字翻古书给取的。
受爷爷的熏陶,苏璞是太平岭上第一个念书的女孩儿,她给爷爷争了气,认真读书,竟然史无前例地考上了大学。可有点遗憾的是,苏璞并没有真正的跳出龙门,三年的城市生活后,仍然回到了太平山。
回乡那天,爷爷正在太平寨修路。村里要修一条通往小学的公路,家里要派一个义务工,爸爸打工去了,爷爷就扛着锄头去了。巴士开到小学,她提着行李从上面跳下来,爷爷看见了,笑眯眯地把锄头甩上背,点了一根烟,就去接她。
没过几天,爸爸赶回来,却也无可奈何。他想走后门,可人家嫌他送的东西腥臊,没让他进门。爸爸想反对,反对也没有用,他一个病怏怏的农民,能把女儿弄到哪里去?爸爸的威望是爷爷打下来的,外公是仰慕爷爷的才气,才把妈妈嫁到山上来的。
可是分回来,苏璞心里是高兴的,正好遂了她的愿。
秧苗刚插下去,弟弟就回镇中学上课了,他马上念初三,学校暑假就开始补课了。
整个假期很快就在妈妈的牢骚中结束了。立了秋,爸爸外出打工,苏璞把他送到山下的太平寨。没过几天,就开始扯花生了,家里就爷爷、奶奶、妈妈和苏璞。妈妈和奶奶都是爱唠叨的人,累了就开始唠叨,她们好像总有埋怨不完的人和事,奶奶埋怨爷爷,妈妈埋怨爸爸,说个没完,有时候还要争执几句。苏璞不想陷入她们的战争,而爷爷好像前半辈子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她总是和爷爷一起沉默着。
花生还没扯完,就开学了。
开学大会就是校长分配布置工作。
“大家欢迎施校长!”校长说完,带领大家鼓起掌来,太平小学很小,全体教师大会也就十几位,在大家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起来向大家点了点头。这是学校新来的副校长,听说是从县城调下来的,来镀金的,不日就要回教育局任人事科科长的。
“施校长是骨干教师,教学能手,他教我们四年级的思品……”新来的副校长姓施,叫施印。
下面有老师在轻声说:“听说到下面来了几年了,他还不想回去呢,这几个乡镇他都待过,这回到我们学校了,听说跟老婆关系很不好……”她们喜欢嚼舌根,这个和苏璞没多大的关系,有关系的是后面的,校长接着说,“苏璞还是带四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四年级不是毕业班,但在这个小学却是最难带的。太平山旁的伯家垭没有完小,学生上到四年级就要转过来,而那个小学转过来的学生成绩普遍比较差,学生的成绩差不说,学习习惯还不好。苏璞前两年接的都是四年级,好不容易把班上的风气扭转过来了,这下,又要从零开始了——不是从零开始,是从负分开始。
刚回乡的两年,苏璞用尽了所有的课余时间来教他们如何按正确的格式书写,所有的课间,她都用来把他们的作业本擦干净、捋平整,因为他们的家庭作业永远像是在鸡笼上做的,每一页都沾满了污垢,还皱皱巴巴的。她反反复复教他们笔画、笔顺,连最基本的字词都需要反复训练。这样,不得不占用了美术、音乐、体育、劳动等苏璞最想给孩子们上的课。
苏璞的童年是缺失这些的,她连水彩和五线谱都是上师专后才见过。她回乡后,多想给孩子们教教这些自己在师专才费劲学来而本应该在小学就学会的知识,然而现在,她亲手谋杀了学生们可以获得这些素质教育的机会。
“校长……”散会后,苏璞找到校长,她想跟着孩子们教五年级,这样,她才能教他们更多、更有意思的知识。
还没开口,校长就沉着脸说:“小苏,你年轻,要准备吃苦!不应该给我提要求啊!不然,你回家乡来干什么的啊?”
苏璞的嘴被堵住了。更可气的是旁边一些靠校长发工资的代课老师还帮着腔说:“你年纪轻轻的不吃亏,谁吃亏?我们年轻时……”
苏璞不好再说什么了,低下头清点着新发的教材。
“小苏老师……”办公室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原来是岑晓荷。
岑晓荷的爸爸是寨子下榨油作坊的老板,他连着给教育站长送了一年的小磨麻油,晓荷就被调到镇上的镇小了。
“晓荷回来了?”同事们纷纷打招呼,“我们才听说,听说你调到镇小去了吧,这会儿回来干吗啊?”
“来看看你们啊!”岑晓荷笑吟吟地说。
苏璞也跟她打了声招呼,可她知道,她是来办调动手续的。
“小苏老师,到镇上时去我那里玩儿啊。”临走时,岑晓荷又跟苏璞打招呼,还眨了眨眼睛。
苏璞应了声,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眨眼睛。学校里年轻人就她们俩,岑晓荷总喜欢跟她一起,可苏璞觉得她太现实,有事没事的她总喜欢躲着她。
岑晓荷这一来不要紧,把几位老师的心都搅动了,好像谁也不想留在这里,谁也不想在这个山旮旯里工作,都在唉声叹气。镇小虽然离这里只有十几里,可到了镇上就有津贴了,一个月加起来工资就要多几百。而且能住楼房,拿了钱出门就可以买东西,吃的穿的都有,已经不能说是真正的农村了。
太平小学小,所有的老师,包括校长,都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校长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大声咳了两声,说:“都好好工作!好好工作!开学了,收收心!”
于是,所有人都不再讲话了。苏璞悄悄地在抽屉里拆开了刚收到的一封信,是初中同学叔采茵寄给她的。叔采茵读的是中文本科,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去西部支教了两年,这两年里,她和男友领证了,现在男友想一起在市区找个工作,而叔采茵想去像苏璞一样,回到自己的家乡。她和苏璞一样,有一个快乐幸福、但啥也不知道的童年。
她在信里问苏璞:她该如何抉择?苏璞看看窗外的天,那么蓝,那么高,那么远,窗外是满目的苍翠,所有的植物都在笑着嚷着拼命生长,没心没肺的风呼啸而过。
她该如何回答她?回家的路上,苏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唉,看人家的姑娘多灵光啊!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苏璞回到家,跟妈妈一起收晒在场院里的花生,她突然说。
原来,她说的是岑晓荷,妈妈今天到山下去加工稻米的时候看到晓荷了,她还跟妈妈打了招呼。妈妈一边拆开一捆刚从地里扯回来的花生,一边不无羡慕地说:“就是我养的姑娘,也不知是倒了哪辈子的霉,说是考出去了,竟还分回到这鬼地方了!”
妈不知是在埋怨自己还是在埋怨她。苏璞不吭声,搬了把椅子,坐到旁边开始摘花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