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天气更热了,连知了都懒得叫了,有一声没一声的。田野里做农活的乡亲们互相招呼着回家了,妈妈也回家了。临走时却发下话来:
“你们两个,尽在田里扭筋!秧不栽完就别想回家!”说着,她就走了。
弟弟的确是在田里偷懒,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说身边没秧头,实在没理由了,就拿着秧苗站在田里,看看飞鸟、看看白云、看看长脚蚊子水蜘蛛,一上午没插一点儿。他这会儿是真不敢上岸回家。可苏璞不是啊,读了几年书,农活做得少了,手脚自然慢些,但她丝毫没偷懒啊。这是妈对她有意见呢,妈的后一句话泄露了她的想法:
“还回到这鬼地方来!是没做够!没累够!我就让你累个够!做个够!”
她嘟嘟嚷嚷的,苏璞听见了,却不敢作声。妈的更年期是不是提前了?说话老是不讲道理,又不是我非要分配到这里的,还不是爸没找到路子吗?开后门没摸着门儿,他给人家提了两只老母鸡、两只羊胯,人家嫌这东西腥臊没让进门啊,这怎么能怪我呢?
苏璞不能回家,陪着弟弟继续在水田里挣扎。气温更高了,水面折射的光线更厉害,头低垂了一上午,苏璞感到自己的脸和眼睛都肿了。风都到哪里去了?一丝也没有,连苦楝树的树梢都没动一下,全都在太阳里耷拉着脑袋。秧快到头了,可田的后面就是山,这个死角里热得更厉害,没有一丝风,太阳烤不干衣服,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热。好热。汗水从额头上、脸上、脖子上直往下淌,连脖子上的皮肤都腌得疼了。在这热里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苏璞只觉得胸闷气短。
越是热,越是要加紧动作,快点插,快点插完,就可以回家了。苏璞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加快动作。
噗!又是一声脆响,苏璞抬起头,原来是弟弟,他终于愤怒了,他把手里的秧头扔下,仿佛已下了天大的决心,快步走上了田埂。他要回家了。
可苏璞还不敢,唉,谁让自己是个女孩子呢?胆子小、脸皮薄,比不得弟弟。她继续加快动作。
扑通,又是一声脆响,这回是从她身后的小水库里传来的。一分钟后,一节光滑细嫩的莲藕扔到了她身边!又是一节!吓了她一跳。
“姐,别栽了!我踩些藕回去,妈就不会说了!”原来是弟弟在上面的水库里,他源源不断地挖了许多藕,朝田里抛来,纷纷打在苏璞周围,溅了她一身泥水不说,还把她刚插好的秧苗给打坏了。
“你别乱扔了啊!你自己回去吧,你别捣乱,我还有一点就插完了!”苏璞一边解一个秧头,一边朝小水库里喊。
弟弟还是不听,她不得不冲他发火:“别乱扔了!把我刚插的秧都打坏了!”
弟弟这才住了手,光着膀子穿一条裤衩,用上衣包了一包莲藕从池塘里爬起来,对她说:“你呀!总是狗咬吕洞宾!不管你,我回家了!”说着,他下到田里把刚扔下来的莲藕一个个摸起来,在水里洗了洗,放在草帽里,把衣服穿起来,又折身去水库里摘了个荷叶当帽子,大摇大摆回家了。
热,更热了。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在提醒她好热,鼻子里呼进呼出的都是热气,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好像氧气不足,胸口似乎也热得发慌。田野里没人了,只有隔壁三佬爹家的牛系在苦楝树底下歇阴,三佬爹还给它丢了一捆草,它正一边漫不经心的叼着几根稻草,一边哞哞叫着抱怨主人没有来把它牵回家,让它在这里晒太阳。连蚂蟥都热得受不了,竟然顺着腿往裤腿里爬!苏璞大叫一声,把它撕了下来!再也不想插了,再也受不了了!苏璞把手里的秧苗扔了,爬到堤上坐着。
堤上有几棵油籽树和苦楝树。油籽树下有荫,可上面爱长毛毛虫,爬到身上又辣又痒,苏璞只得挑了棵没什么树阴的苦楝树坐下来。
这片梯田在两座山梁之间,山之间修了一个小水库,梯田就在下面。苏璞家的水田紧挨着水库,在梯田的最顶端,横贯了整个堤坝。从上往下看,有的披上了新绿,有的还是一片片汪着水。春不栽五一秧,秋不栽八一秧。“双抢”,农民们就是要抢时间、抢天气,趁天热好把秧苗插下去。苏璞看着自己家的水田,妈妈插了一厢多,弟弟插了半厢,自己的一厢快到头了。这几年自己的手脚的确慢多了。
苏璞面对小水库坐着,不想回家,回家妈妈也不会给她好脸色,反正也热得吃不进饭,不如就在这里凉快一下。水面上刮过来一丝丝的凉风。对岸水浅的地方野生着一些莲藕、菱角和芦苇,这会儿在微风的轻拂下,荷叶和荷花轻柔地摆动起来。芦苇丛也沙沙地响着。背后树下的水牛不时打着响鼻,偶尔哼哼唧唧两声,母牛用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赶着苍蝇,小牛靠在妈妈的背后,懒洋洋的一动也不肯动。
没一会儿,小腿上的泥水都被烤干了,没洗干净的泥绷在腿上,皮肤如皴裂般的疼痛。苏璞只得下到水边洗洗。
一下到水里,一股凉丝丝的感觉立即包围了她,水波浪向她扑来,一波一波的撩拨着她,她把胳膊肘和脸都浸到水里,被晒伤后的疼痛和炙热立即都消失了。把头埋在水里,憋一口气,再抬起来,水珠儿哗啦哗啦如水帘子一样滴下去,待滴完了,她看见了一个皮浮眼肿的自己,昔日白皙的皮肤不见了,毛孔粗大的张着,脸红肿着,上面还密布着一片又一片的晒斑……惨不忍睹,苏璞赶紧闭上眼睛,又把脸埋在了水里。善解人意的水一波一波轻轻地吻着她的脸,让疼痛和疲惫都消失了。
下水洗个澡吧!这念头不知怎么跳到苏璞的脑海里了。苏璞会水,可十岁后就没有再下过水了,有多少年没有游泳?算起来十多年了。那种在水中自由自在嬉戏的快乐再次撩拨着她,她向四周看了看,安静极了,乡亲们都在家里休息,这片田野只有她,只有三佬爹的牛,牛又看不见。
苏璞脱了长袖长裤,悄无声息地潜到水里。双臂娴熟地拨开水波,微扬着头,摆动着双腿,已从岸边滑出了数十米,然后解开头发,在水面躺着。水是温柔的,是真正温柔的,一波一波抚弄着她,让她忘记了一切烦恼:学校、讨厌的校长、调皮的孩子们……
芦苇丛里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竟然从里面走出一个头戴荷叶的男人!苏璞心里一惊,连忙把身子沉到水里,抱住胸前,盯着他。
那个男人不慌不忙从芦苇丛里走出来,提着钓鱼竿和小桶。这时候怎么还有人在这里钓鱼?
苏璞盯着他,他穿一件淡绿色的T恤衫,一条沙滩裤,不像是本地人。只见他提着渔具从她的衣服旁经过,站了一下,然后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还好,虚惊一场,苏璞连忙从水里爬上岸,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刚穿好衣服,三佬爹就爬上了堤岸。
“哎哟,还有人陪着我家的牛呢!”他一边去解树上的牛绳,一边把牛赶起来,说,“还不快回家,你妈叫我喊你回家吃饭呢!”
苏璞顺着小路跑回了家。家里人已经吃过饭午睡了。爷爷坐在后门口的藤椅上摇着蒲扇,他的蒲扇是他自己缝布条包了边的,扇起来没声音。苏璞侧着身子从爷爷身旁进了屋。饭桌上有给她留的饭,葫芦汤、炒辣椒。妈妈在旁边折衣服,看见她回来了,就开始唠叨了:“这还真是人大性大了!还说不得了?”
苏璞低头扒饭不理她。还是爷爷睁开眼睛,替她说了句:“大家都睡了!”
妈妈才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