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罗恩镇的第一缕曙光自东方升起,我们从酣眠中醒来,透过窗玻璃,突然望见那消失已久的吴莲时,你们以为,我们心里会想些什么?
站在二楼窗前,双眼凝视澄河的吴莲,其姿态,容易让我们想起久已去世的吴烁。吴烁连同他的女人以及儿子早已消失,只有他的女儿,阴魂不散地重回。相较青春时代,吴莲年轻的面孔已成回忆,满头的黑丝也演变成蓬乱生硬的齐耳短发。她的脸无比消瘦:细窄的腮帮紧贴颧骨,下巴尖削,显得眼珠大而稍凸;苍白的嘴唇紧抿着,嘴角微垂。她倚着墙,手中拿着块抹布搁在窗台,抹布的颜色与木框相差无几。穿着黑外套,她似乎在沉思,眼神淡漠呆滞,整张脸呈现雕塑般的沉静。后来,仿佛是什么声响中断了思绪,她回头去看,随即伸手关窗,关窗前,她又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番。
这是再次回到罗恩镇的吴莲,留给我们最初的印象。
心目中,那个值得咀嚼的女孩形象已悄然死去,迅疾覆盖脑海的,是另一个不拘言笑的中年妇女沧桑的面孔。她和罗恩镇普通女人毫无区别,甚至可以说,比平时随处可见的女人多一份世故和老成。
紧接着的几天,吴莲从早到晚打扫着这幢封闭多年的老宅。她用大桶的清水冲洗灰尘、蛛网和残留的过去,楼上楼下的污水,犹如灾害般奔流迁延,最后,以缓慢的姿态滑入澄河。
吴莲恐怕早已注意到,这条曾经清澈的河流已徒有虚名。它被各种污物、下水道的排水填充,印染水在其中更是起着不可磨灭的功劳。过去二十多年的虚假光阴,那些顺着隐蔽管道缓缓排放的废水,终于做到让澄河发绿发臭,并使所有水生物绝迹。
打扫,持续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中,吴莲几乎没有歇息,每到晚上,她的身影就映现在窗玻璃上。灯光的橙黄使得扑朔迷离的夜沾染上似真似幻的气息。
自吴莲到来的那天起,对屋子固有的神秘印象,使所有人畏惧不前。廊下住着很多人家,遗留的多是老人,而且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她们坐在家门前,端着饭碗,边吃饭边用彼此相邻数十年才懂的手势和眼神,进行沉默的对话。习惯搬弄是非的女人,则大声地用唯恐吴莲听不到的声音,肆意谈论这幢房子的过去和它的将来。
倔强而奇怪的吴莲,却执意让门开着。她坐在梯肚边,透过半开的深黑色木门,窥视外面的世界。
吴莲终于以泰然的姿态安身罗恩镇,是在两周后。期间,很多人瞧见吴莲顶着她那头过时凌乱的齐耳短发,频繁进出政府办公大楼。奇瘦,眼眶凹陷,双眼微突,眼神淡漠而警惕,使得整张脸充满难以接近的防备表情。第三个礼拜,花圈店便悄无声息地正式开张。
花圈店如何成为她谋生的手段,我们一概不知,直到看见她出售自己制作的阴间物什,仍不免惊诧。登记在册的白底黑字时刻提醒着我们,她的经营范围包括所有与死人有关的东西。她像在和时间赛跑,妄图跑到更前方。也许,她已经超越了死亡和时间,所以,她停下来,开始顾盼等待。
没有所谓的店门,也没有所谓的招牌,甚至没有“花圈”、“纸钱”、“殡葬”这样的字眼。她坐在藤椅上,腿上铺一块碎花布,放几张黄纸或银锡箔纸片,折完的纸钱和元宝则放在近旁的藤篮内,篮子底部铺着张旧报纸。她动作娴熟,一看就是努力过很多年的手势。
那些由纸花缀成的花圈,被放置在堂屋中央,色泽柔美清丽,盛开得大而灿烂。可是,它毕竟与死亡、不祥有关,所以,即使再美,也失掉了夺人的娇艳和诱惑。
花圈的存在,为暗淡清冷的气氛增添了些许的温软。吴莲时常做一会儿,又发会儿呆。白亮的光线远远地从门外斜射进去,刚好落在她脚前的空地上,她的脸,便于阴影处呈现某种奇异的走神状态。她的瞳仁缩在眼球中,像被追捕的鸟雀的眼睛,黑而易受惊吓。当然,这种状态不多见,大部分是她抿着嘴,失神的病态表情。走道晦暗寂静,对岸的老街却喧闹非凡,来来往往的人流,依旧踩踏着数百年来坚硬如初的石桥。那些人在桥面稍作停留,眼神掠过这幢老屋,随即转往他处。
事实上,整个罗恩镇,又有谁不知道吴莲的花圈店呢。她的离开和重回,她的兄弟、母亲的相继离世,吴烁孤寂的结局,已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或许,只有吴莲不知道。回来那天至今,她从未向任何人打听过任何事,仿佛,往事早已沉积,与她无关。
花圈店的营业不定时。有时清晨,有时中午。等到下午四五点钟,上班的人差不多都买菜回家了,吴莲才关门去菜市场。谁也摸不透她为什么总挑这个时间,她的家,和新市场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拐个弯很快可以到。另外,这钟点去采购,鲜活的菜差不多都已被挑尽。吴莲看起来却并不在乎,每天,她都会装着满满的鱼肉菜蔬回家,更多时候,会买回大袋的水果。
吴莲成为议论的对象,早已不是平常事,关于她的消瘦,也屡屡被人提起。作为空余的谈资,小贩们尖利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游走。他们以不肯饶恕的口舌,谈论着罗恩镇这个奇怪的女人:谁说瘦人没有好胃口?看看吴莲。的确,吴莲几乎每天买菜,满篮的菜当天最多隔天就被消化掉。
这个女人的胃口简直惊人!小贩们说。
留意吴莲的衣着,我们就知道,这些小贩们的惊讶毫不为过。寒冷天气,羽绒衣庞大的体型,并不能增添肌肉和活力。吴莲应该让自己的头发养长些,这样,就可以将长发盘在后脑勺,苍白的脸看上去会清爽点,也会显得丰润点;或者干脆将头发剪得更短,让五官清清爽爽地显露出来。显然,吴莲拒绝任何改变,就像当初离去的决然。齐耳短发,毫不犹豫地遮挡了双颊,于是她的整个脸庞,便只露出中间的狭长地带。这狭长的区域,最醒目的是扁而薄的嘴,由于寒冷,没有丝毫血色。若逢雨天,吴莲撑伞走在雨中,摇摆的身体如同枯瘦的枝干摇曳。
我们时不时地想象,这个孤单的女人,有过怎样的二十三年?这真是难解之谜。我们通常会想到她冰冷的被窝。无可否认,我们经常在这种想象里难以成眠。她的花圈店,她消瘦得没有肉的脸颊,那对阴沉的眼睛,甚至她的夜晚,应该区别于罗恩镇众多普通人家。所以,即使半夜都亮着灯,橘黄的灯光能增添温暖,大概也比黑暗中的月亮更为清冷。她将窗帘布拉上,透过格子窗的缝隙和世界的虚空,碎花布细致精密的纹路试图模糊我们的眼睛。
我们彼时眼中的形象,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替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