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罗恩镇是个古老的小镇,可更早以前,它有着密布的水域和丰沛的人流。人们在老式的民居里居住、繁衍。这里少有外地人,大家都说着当地的方言,行为也无异于他人。作为老旧的小镇,它有着绵长的石板路、粗壮的廊柱、幽深的弄堂和石巷,四合院般的居住群更是充斥在镇上各个地段。热烈而骚动的外表底下,罗恩镇其实有颗寂寞的心。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出现半空时,小镇便开始新的喧闹。
人们总能听到小商贩高声的吆喝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踩动时清脆的咯噔声。随后,叫嚷声、脸盆的撞击声、孩子的哭闹声、犬吠声此起彼伏。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站在石级边洗漱,路过的熟人则报以微笑,羡慕他们先天便捷的地理位置。
澄河贯穿整个罗恩镇。循西至石板路尽头,两岸的距离倏然变得宽广,不时插入的支流,承载了罗恩镇第一个印染厂持续广阔的命运。往东,途经大量的路边摊位和民居,老旧的镇中心小学赫然在目。
这里所叙述的,是罗恩镇老街的中央河道,横贯东西的澄河,将老街分为南北两部分。南方沿街的房屋,几乎是翻新的砖房,与弄堂敞亮的入口、各种商店的各式店面,构成整个小镇阳光清寂的形象。站在百货店前北眺,整排的老式木结构房伫立对岸,它们稠密地陷落于喧嚷的闹市,不合时宜地独处。南方湿润的水汽,早已将原木淡黄的内里,统一滋养成了深黑色。这些深黑色的木屋,按照当时的习惯,又有几乎相同的构造:右下是正门,左上是格子窗。跨过正门门槛进屋,一堵灰棕的木墙将内室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堂屋,长条桌紧贴墙身,其上供奉着祖先或财神的牌位;后半部分则是灶间,用来烧火做饭。西墙根处,多是带门的楼梯,向上倾斜覆盖堂屋的近四分之一空间。木楼梯已经使用多年,沾染上陈旧与死亡的气息,一俟踩去,便会发出咯吱咯吱长而孤独的叹息。二楼的卧室坐北朝南,除去寻常人家的雕花大床,披着相同老旧外衣的零碎樟木家具散布房间各处。富裕人家,偶尔会有第三层结构:阁楼。阁楼挺立在屋脊最高点,鹤立鸡群却可有可无,最多用来放置多余的家什。
若留心观察,会发现这些成片状延续的木结构房的底楼和二楼间,有大幅倾斜的瓦片群。这些瓦片群覆盖在门梁与廊柱上端,形成一道坚固的遮雨棚,无论雨雪,这里始终晴朗如初。然而,它最大的劣势在于:遮挡大量的阳光和雨露,使这片地域始终处于幽暗中。二楼的格子窗显然比底楼大数倍,双开门,有着类井字形结构和黑洞般的阴森,其下的外墙面,几枚铁钉细长的尖端牢牢侵入,遗留部分相互缠紧铁丝。色彩、粗细不等的电线,懒懒散散地掠过半空,高远地又不可一世地凌驾澄河之上,把小镇陈俗自然的一面,以张扬的姿态毫无保留地显泄出来。
1985年,罗恩镇第一条新街的拓现,预示了老街道不可预料的衰退命运。三种不同材料不同质地组成的新兴街道的起始处,正是那些老式木结构房与石桥的交汇点。由水泥浇灌而成的新街,其宽度更是老街的三倍。很快,水泥路以嘹亮的形象和高昂的姿态,压过了吭哧作响的青石板。作为小镇不可或缺的组成和被遗忘部分,这些木结构建筑,从此以更为沉寂幽暗的形象存在。
自西向东由石桥起始处数,第七幢即是吴莲的家。与其他房子相比,铜锁和铁丝锈迹斑斑,近青石路的门板上有许多灰白色霉斑。每次打开或合上,缺油的门轴便吱呀作响。
我们清楚地记得,吴烁的死是在开春二月,雪融化不久前。天很冷,即使距离死去已经半月,尸体仍与活着时同样:虽形销骨立,肤色苍灰,然五官端正,衣裤齐整无异味。
敬老院的瘸腿孤老头,遵罗恩镇政府领导的要求将吴烁埋葬。就这样,这个从小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孤寡男人,将吴烁收进事先准备的廉价棺材,草草埋葬于向北处那片荒芜的竹林。此后,他彻彻底底洗了个澡,又去政府楼领取了奖励金,并用这钱买了不少好酒。
似乎,他的洗澡对于吴烁是死的终结。而吴烁生前与家人分离,死后也一直没能葬在一起。简陋的坟包,细窄的木板上几个歪歪扭扭的红漆大字,证明他曾活过。“吴烁之墓”这四个字,还是孤老头央求别人书写的,名字写法正确,为罗恩镇政府人员提供。
吴烁去世后,这栋房子便正式成为孤居。门上没有“奠”字,周围也没有花圈。
即便故事从头到尾充满悲伤,却因其独特曲折,蕴含诡异,被罗恩镇人口口相传。也许,这是公家出面的结果。邻镇看热闹的人不远长路赶来,经由门缝悄然窥探,可是除了发霉的空气、无处不在的灰尘和对阴森可怖的想象,再无其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