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红色的皮箱对狗添是有绝对杀伤力的。
狗添的女人叫阿妲。若论起姿色来,在这偏僻的陈坑村决不落到第三去。她是狗添他娘拾荒捡来的一个童养媳。大冬天被人丢在大路边,就一件破袄裹着。那时狗添爹刚走半年,有次托梦说他娘会生个女囝,他娘就把她捡回来当童养媳养。和狗添这歪瓜不同,狗添长得鼻贴脸,嘴巴细圆,像鸡屁股,人矮又憨,那时几乎全村小伙伴没有不欺负他的。阿妲长得特伶俐,人又好看,才三岁,阿叔阿伯阿婶阿婆的叫得亲热,这种伶俐又好看的女囝乡下人都叫妲己,或叫狐狸。狗添娘捡回来这女囝就被村里人叫成阿妲。
阿妲的伶俐好看让狗添欢喜,也让他吃尽了牛角他们的苦头。他娘让他看住妹妹,从小就不让别的同伴靠近阿妲,偏阿妲欢喜靠近牛角他们。狗添自己被人欺负他从不还手,但欺负他的人一靠近阿妲他就会玩命,偏又不是别人的对手,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甚至要等他娘出面解围。待到阿妲十八岁,狗添二十岁,村里来了一个老木匠跟着一个小木匠。阿妲这鬼精灵,天天围着小木匠转,看他刨木花,打家具;看他把一根根木料变成光鲜的厨啊、柜啊、脸盆架什么的,看着看着心就飞了。
那天半夜,狗添娘起来看阿妲房门虚掩着,叫起狗添沿路追了五里地才追上阿妲和小木匠。当时阿妲拎着的正是这只红色的漆皮箱子。若不是天太黑,阿妲崴了脚走不动,他娘俩可能就追不上他们了,再个把钟头天光了,他们到镇上上了车就到广东小木匠家了,到现在可能都生下一堆小木匠了。
阿妲一追回来,狗添娘就把她锁在房里。当晚就让狗添和她一张床困。狗添娘说:“乡下人也不需要什么礼节,肚子困大了就是自己的人。”可是半年过去,阿妲的肚皮没动静,反而更瘦了。狗添娘问儿子:“咋啦?”
“她天天把皮箱横在床中间,不让过界,怎么困?”狗添的话差点没把娘气死,这呆瓜,竟让一个箱子挡住去路半年,这难道还要手把手教吗?但当娘的也清楚,要让这呆瓜过“妲己”那关也绝非易事。“你是我捡回来的,论起来你欠我们家一条命,你要不给咱家留下一男半女的,这辈子甭想出这个门。”狗添娘走到窗外丢下这句狠话,把呆儿子往房里一推也锁在一块,自己到地里干活去了。
狗添清楚记得,那天娘走了之后,他看见阿妲呼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把红色皮箱移到一侧,然后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直到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中间,说:“困吧,我让你困,困完了,我给你们家生一堆猪狗下来,狗添,你困吧,你还愣着干嘛?过来困我呀!”狗添已经习惯阿妲哭呀闹呀,朝他发脾气甚至又踢又咬地折腾他,他不习惯一个光溜溜的阿妲,一时反而把他弄得手足无措,最后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阿妲身上。但阿妲下定决心让他困,他还是如愿地困上了,过了一年就生下个小女孩。
第一次困了阿妲后,狗添并没有胜利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更加敬畏这个“妹妹”了。困阿妲并非他作为男人攻克下来的,相反是老娘的催促和阿妲的主动撤下皮箱这道防线让他困上的。从这往后,只要阿妲高兴让他困,她就会主动拿掉这只皮箱,若不高兴,她把皮箱往中间一挡,他依旧过不了皮箱这一关。咋会这样呢?狗添不知道,他只知道皮箱就是阿妲的意思,就是她的态度,皮箱拿掉了,他俩就并排躺在一起了,两个身体就接壤了;皮箱放上去,中间就隔了一道防线,就有一堵墙。这堵墙虽不高,他一转身就可以摧毁,但会遭到阿妲的殊死抵抗:踢、咬、掐、甚至用头磕,这时阿妲身上都是刺,任何地方都是刺,不把这些刺摘了,还是困不上。狗添也有不甘心的时候,也曾强行把阿妲的这些刺摘下,可是还没得手,阿妲一句“你等会”让他歇了手,一转身她拿起一把剪刀对他说:“再这样,我就戳下去。”阿妲是要戳自己的肚皮,肚皮戳下去岂能生狗仔、生猪仔?狗添知道这女人敢说就敢做,当时就吓得不轻。可是这还没完,她吓住狗添后,转身拎起红色皮箱就下床要走,任他下跪求饶都不济事,幸亏又是老娘及时出现在房门口:“一个女的不在家服侍男人,三更半夜要去哪?”老娘一句话把阿妲逼回房里。不光狗添阿妲怕老娘,连以前狗添爹也怕她,村里的老老少少几乎都怕她,她是一个什么都敢的女人。狗添爹死后不到半年,她发现家里一只大阉鸡到隔壁家争食,被人敲死了。狗添娘发现情况,抓几把米撒在屋外,待隔壁家的鸡都围来啄食时,一砍刀挥下去,隔壁家的鸡大小死了五只,转身教育屋内的狗添和阿妲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什么都别怕,赢了拿来吃。”待隔壁主人回来讨公道,这女人还是拿大砍刀和他们拼,见什么砍什么,简直疯了,就一次,全村人就都怕她了。
这样的老娘,狗添和阿妲岂能不怕。狗添听话,倒也没挨娘多少训斥,阿妲伶俐,也从这老娘身上学了不少东西。但阿妲只学会了泼,并没学到狠,人家老娘敢真刀真枪地冲杀,对人对猪对狗对鸡鸭,对什么都敢下刀子,她还没练成这胆量。而她也不需要多狠的胆量,她要对付的就狗添一个,而对付狗添这呆瓜就一只皮箱,顶多再加一把剪刀就足够了。只要白天阿妲受了什么气,特别是老娘的气,晚上阿妲就会加倍在折磨狗添,让他一个晚上不能困,夏天帮她打扇子,赶蚊子,冬天帮她暖脚丫,还不能吱声,动静大了让老娘知道,她就对狗添说:“你敢不听话,老娘一死,我就走。”她对狗添指指那只红色皮箱。
阿妲的皮箱总是锁着,她从不让人碰,连狗添娘也不让。钥匙捏在她口袋,谁碰就跟谁拼命,这是她的一个心头结似的,有人猜里面一定装着当年小木匠送她的东西,比如丝袜或手帕之类的,这在当时乡下也是稀罕物,但又从未见她拿出来使唤过,她又随时备用着。狗添只要一见这皮箱就感觉阿妲随时会跟人跑了,这种感觉从她跟小木匠跑的那天就没消失过。皮箱就是狗添心头的魔咒,他没有能力解开这个咒。
而狗添娘似乎也看透阿妲心思,临死前拉着阿妲的手说:“妲啊,你是我捡回来的,这是你的命,狗添人虽憨,但有气力,肯干活,你把家持好,不会饿着你,你乖乖留下来,我保佑你长命百岁,当五代妈。你若敢离开这个家,就半路横尸,难产而死。”说着把手上的银镯子戴在她手上。过后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