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沙沙……这死鬼又磨刀了,一天到晚不停地磨,也不知他要干啥。“吵死了,狗添。”二楼的女人嘟囔了一句。
沙啦、沙啦、沙啦……一楼天井的磨刀声由刚才沙沙沙的快板改成慢拍。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沙沙沙是粗磨,急促、有力、速度快,是快点让刀开口;但磨出的刀口粗糙,不均匀。一般是在粗刀石上走。而沙啦、沙啦、沙啦像拉长锯,一个沙啦就让刀口在细刀石上走个来回,这样多沙啦几个来回,拿起来,用拇指在刀口上弹一弹,检查一下,不行放在细刀石上再走,再沙啦几个来回,一把钝刀就会锐利起来。钝刀是沉睡的。它的刃裹在厚厚的铁里睡,只有经粗刀石、细刀石反复的沙沙沙和沙啦才能把它唤醒。醒过来的刀会渴,吃茅草、吃柴禾都行,最好是饮血。现在,这把长柄的大砍刀它醒了。
嚯,向左一挥,一片倒下,嚯,向右反手再一挥,又倒下一片。嚯嚯嚯,嚯,哈,嚯哈,嚯哈,狗添紧握那把醒来的大砍刀,在一楼天井拉开架势试刀,对空试刀。那架势,像杀敌的兵士,一横一撇,气势饱满。他越舞越带劲,越舞越有气势,嚯嚯声响,动静愈大。
“他想干啥?”二楼又嘟囔一句。
“先去瓦窑窠割些番薯藤回来喂猪,再劈一担柴禾回来;家里的米缸没米了,傍晚记得去碾担米回来。”二楼女人厉声呵斥狗添。
窸、窣,窸、窣,窸、窣,楼下又磨开了,这次狗添磨的是一柄斧头。斧头沉,把它唤醒需要耐性,使的气力也需更大。狗添有的是气力,只是越来越没耐性。窸、窣,窸、窣,窸、窣,他把那柄斧头来回在粗刀石上戳,戳完正面戳反面,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狗添越戳越急促,以至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额头汗涔涔的。
“干嘛还不去?”楼上女人已经不耐烦了。
“斧头不利怎么斫柴?”狗添也抬高嗓门。
“你放下,别去,找地方挺尸去,等夜黑再回来屙饭。”
“我屙的也不是你的饭。”狗添说这话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他磨斧头的声响却高了起来,他让斧头和磨刀石替自己回答。窸窣窸窣窸窣窸窣,“咝”,狗添用劲过猛,让斧头把自己手指割破了,他把受伤的手指塞到嘴里吮吸,农家人都这样,自己的伤口自己舔。“嘭”,一声巨响,听得人心头一跳,狗添把粗刀石砸个稀烂。
“有本事把屋拆了。”女人在楼上叫。
“它吃我肉,我砸给你看。”
“有本事墙撞下去。”
“我偏砸。”“嘭”的又一声巨响,狗添把磨好的斧头砸出去,斧头深深吃进客厅的柱子里,看来斧头也唤醒了,见什么吃什么,竟咬进了半个斧头。
“狗添你可以呀,都敢拆屋啦!”不知何时,生产队长牛角已经叉着腰站在楼梯口。
“这在我屋,我想砸就砸,想拆就拆,你管不着。”狗添不示弱,呼地一把抓起那把大砍刀,直视对方。
牛角比狗添高出一个头,人高马大;狗添虽矮小,长年劳作也把他炼得很壮实。从小到大,狗添都怕牛角,牛角是他们这拨人的“王”,气力大,鬼把戏多,他不当王谁敢当王。几十年后,老姜头队长一退,他当队长,依然是这村庄的王。但今天不同,他牛角竟欺负到屋里来,大中午,话都没说,走进来,就上楼和阿妲困。俗话说,蚯蚓尚有三寸气。这他娘的是他屋还是我屋呀!大中午的,当面困,呸!今天不分出子丑寅卯来,那明日他就可站在头上屙屎屙尿。狗添一想,气更盛了,气一盛,砍刀也跟着发出声来,在他手中跳啊跳,刀口闪着贼光。
咚咚咚,二楼的女人披头散发地从楼上冲下来。她径直冲到饭桌前,端起饭钵冲到狗添跟前,“不是要砸吗?我帮你砸。”“哐”地砸在地上,半钵稀饭和碎瓷片四下飞溅;转身冲进一楼里间,抱起空米缸“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砸,都砸了,快点把这屋砸了。”狗添在跳脚。
“我就砸,我砸给你看。”女人虽这么说,可是里间没什么东西,几面旧立柜她手上没东西砸不动,她一把拉开立柜门,抱出一堆旧衣物,划根火柴要把它烧了。狗添一把抢过来,扔在一旁。她一转身冲到大灶旁冲狗添问:“砸不砸?”
大灶在家中是有地位的,它上头还供着灶神呢。砸了它,这家就意味着真的散伙了。“砸不砸?”女人直逼狗添问。
“你有本事你砸,反正不过了。娘,你都看见了,这日子……”狗添扔了手中砍刀,坐在地上捶胸,哇哇地哭。狗添是有理由哭呀,你看这女人心肠多狠,偷汉偷到屋里头,还当面偷,还不能说她一句歪话,说一句歪话,她还真敢把这屋拆了,乡下人磕破个碗都是大事,你看,她竟连饭钵、米缸都砸了,还要砸大灶。娘,这些可都是你亲手攒下的家什呀,你刚死半年就这样,这往后的日子咋过?狗添越哭越高,脖子短的人嗓门都亮,这下狗添把半个村庄的人都哭来了,门外挤满了左邻右舍,等于把自己女人被人困之事向全村人广播了。
“狗添,咋啦?”石榴嫂问。
“咋这样呢,把家什都砸了,日子不过了?”兰花婶说。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讲,非闹得这个地步。”铁柱哥说。
“添啊,人要想得开,要想得长远些,管它谁家养大的,能归巢都是咱的,要是一时想不开,把巢给烧了,那就真的飞到别人的巢里去了。”隔壁婶婆也劝说着。
“咋说话呢。”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着,牛角用眼睛扫了一圈,“大中午的,他们也拼成这样。”他这么一说,就把自己说成一个不过是早来一步的劝架者,他用眼睛告诉大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铁柱你等下帮他们买个饭钵和米缸回来。”牛角指着铁柱说。“我待会要下田。”铁柱转身走了,别人也跟着散去,谁走得慢,牛角就要把活派给谁。只留下狗添在一旁嗡嗡地哭,丢人丢到这份上,他只能哭呀,他岂能向众人说,就是牛角他困了自己的女人,那别人会说干嘛牛角要困你女人?刚才婶婆的话他多少也明白些,现在可恨的不光是牛角,更可恨的是这变心的女人,是她铁了心肠要跟牛角困,不然牛角岂会来家里困,狗添越想越气,一会捶胸,一会磕头。这时,不知女人何时又从楼上拎个红色漆皮箱子走下来,“谁稀罕住你的狗窝,都让给你。”转身要出门。
“这样干啥呢?”牛角说。
“阿姆,不要走,我会煮饭给你吃,你不要走。”门外跑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紧紧拉住女人的裤腿。
狗添上前一把夺过皮箱放下。“我走,再不碍事了。”转身消失在屋外。
女人两颗豆大泪珠才慢慢地淌下来。
一下秋日的午后,闽西南这个偏僻陈坑村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