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想棺材都想一辈子了。
那时,附近庄子上凡是有人老的,或是要提前过材的,请的都是五里墩的陈聋子。只要听到有大锯响,奶奶就凑过去看。奶奶个子不高,腰有点驼,瘦,头发早就白了,是那种漂了水银般的白。少女时缠过足,不知为什么缠得不彻底,如今的脚仍然很大,只是变形了,几个脚趾头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雏鸟儿,紧紧地挤在一起。奶奶的腰上常年勒着一条蓝布围裙儿,除了走亲戚,从来就没有看她脱下来过。她靠在门上时,围裙的影子胖乎乎的,像个娃。
陈聋子见我奶奶一脸的羡慕,就放下手中的大锯,把腿支在木头上说:“这老奶奶,跟前跟后的,跟你家大儿媳妇说说,赶明我也给你打个老堂屋。”
农村人说死人的事,嘴上要讨个吉利,说给老人打棺材不叫打棺材,人如果死了,叫摔材,或者叫合十,因为棺材在农村俗称为“十页瓦”,一般为十页木料制成,但也有用十二页木料制成的,这种俗称“十二元”。人如果健在,就叫过喜材,或者叫打老堂屋。陈聋子跟我奶奶说,“跟你家大媳妇说说,赶明我也给你打个老堂屋”。讲的就是要我母亲在我奶奶还活着的时候给我奶奶打一口棺材。
听陈聋子这么说,我奶奶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嘁嘁”的声音。陈聋子知道,我奶奶不相信我母亲会为她打老堂屋,因为在农村,人活着的时候打老堂屋一般都是大户人家的行为,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用料和工钱不算,还得准备一份喜宴钱。于是我奶奶说:“我看不到了,除非我明早穿不上鞋了,那我也看不到了。”
奶奶这么说是有根由的,奶奶是清末人,经历过革命党、军阀混战、中日战争和国共内战,看过许多军人死在战壕里,烂烂的样子,牙龈被泡得雪白。也看过许多乡邻死后用芦席一裹就浅浅地埋了,或是干脆扔在路边任野狗剔骨头。就是解放后,她还经常看到有人死了,不过是用门板一抬,塞进土坑了事,有口薄材就算是大福气了。
陈聋子见到我母亲,就把奶奶的话说给我母亲听,我母亲听后,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一边给陈聋子散烟,一边冷冷地说:“六十都没到,操哪门子心!”
后来,陈聋子又在我母亲面前提到几次,我母亲还是一边给陈聋子散烟,一边还是那句话:“六十都没到,操哪门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