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56年的4月,我奶奶60岁了。我母亲早在一个星期前就把我父亲、我老爷、我二姑、二姑爷召在一起开了个会,为的就是给我奶奶打棺材。那天,家里热闹得很,院子左半边,陈聋子正带着他的两个徒弟在改木料,徒弟坐在下面带锯,陈聋子在上面拉锯。陈聋子围着一条粗糙的牛皮围裙,站在大板凳上,左腿弓着,右腿绷着,亮开膀子,一来一回用力地拉。锯齿在木头里发出了一阵阵尖锐而流畅的声音,随着这声音像水一样流淌,锯末四处飘扬,一阵阵新木的香味在院子里四处弥漫。
院子左边支了几口大锅,尽管锅是昨天晚上就支好的,但是,还是能看到新泥的样子。锅上热气腾腾,锅里的肉开始向外散发着浓厚的硝和八角的香味。因为要开九桌席,大哥和老爷家、舅舅家、二姑家的一大帮孩子都来忙,摆桌子的摆桌子,架板凳的架板凳,忙得腿绞腿,人撞人。
哦!我忘了说我奶奶了,她可是主角啊!记得我奶奶那天就像个新娘,脸颊红红的,一副合不拢嘴的样子,兴奋中还有点羞涩。
我放学回家后,客人都走光了,一条狗和一只猫正在为掉在桌子下的骨头翻脸。我进二道门时被我奶奶拦住了,奶奶满面笑容,拉着我就往堂屋走。我家堂屋是个三间儿,当中有两道篱笆隔成了墙,进门向右的那间是我父母睡的,我奶奶那新打好的老堂屋就放在左屋的篱笆墙边上。看到棺材后,看愣了一下,因为在我心中,棺材是一种死亡的符号,能使我想到那一片片纷乱的白,看到黄昏中一座座若隐若现的坟堆和坟堆旁袅袅升起的纸烟。可我奶奶却是那么开心,她低头看着我,一指那口棺材,笑眯眯地说:“你看,我的老堂屋!”奶奶说话时,一副喜不胜收的样子,好像是一个得到了宝贝的小女孩。
第二天中午,二姑娘和二姑爷就要回去了,酒席后还剩下一些菜底子,我母亲就要大哥和我把老爷、老婶都请到,后来又说,多人不多菜,把这两天帮过忙的都喊来,算是酬客,其中,就提到了大厨大会子、打材的陈聋子、看风水的梁家箩和挑水的四姑娘(小好子的父亲)。提到四姑娘,我母亲瞟了父亲一眼说:“四姑娘这次真下劲,忙得鞋带子都扯掉了!”这些年,我父亲见到四姑娘眼就红,这会,他拿出风凉话来说:“酒也真舍得喝。你还没看到他盛饭,一下又一下,恨不得上脚踩。”我母亲不理我父亲,照样让我去叫。
吃饭时,开了两桌,从来不上桌子的奶奶,被四姑娘拽去围裙,硬是弄上了桌子。奶奶很高兴,坐在当中,呵呵地乐。众人筷头子刚刚打湿,婶子就逗猴奶奶:“我娘,从早想到晚,老堂屋盖起来了,你满意了吧?”奶奶一磕一磕地点头,笑得直呛,“喀”“喀”地咳了一阵,说:“满意……满意……”见我奶奶说话时,被一口气隔了,有点翻白眼的样子,吓得我母亲忙去拍奶奶的后背。
等缓过气来,我奶奶表了态,她说:“从今往后,我的心事就了啦,如意了。到时候我在那边一家送一个袁大头。”大家笑了。笑累了,四姑娘说:“表大娘,你别用袁大头来哄我们,这老堂屋你可看好了,说不定是谁的呢,赶明我要是贪玩掉沟里了,我就到你老屋檐下躲雨。”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自从有了老堂屋,我奶奶的腿脚好像也比以前更快了,有人见着了提醒说,老奶奶,慢点慢点,怎么看你走路跟刀在心尖上悠。我奶奶也不知是听错了,还是耳朵有点背,就大声地回人家:“就是的,你看今年日头多足,别说是果子、稻子和麦子,连土都甜,哈哈……”我奶奶很少这样笑,笑的时候那张脸如一只极端快乐的桃核。
后来,这老堂屋就成了我奶奶心中最大的供奉,每年的年二十九下午,她都要到梁家箩家去,要梁家箩给她写福字,然后乐呵呵的,两手拎着几张大大的福字,红通通地张扬地穿过庄心。回到家后,她会亲自动手,把那些福字一一贴在自己的材头上,另外,她每年都要我父亲用上好的桐油刷一次棺材。我父亲也极为精心,刷油时从不抽烟,也不说话,往往一刷就是一天,那认真的神情连坐在旁边的猫和狗都看得发傻。再后来,为奶奶的老堂屋刷油就成了我父亲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一种习惯,每年那个时候他就会把两手袖在一起,胳膊里夹了只咖啡色的装敌敌畏的空农药瓶子,顶着寒风向城里走,别人见着了就喊:“大呆子,打桐油?”父亲就说:“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