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呢?
葵花娘不理我。葵花娘只顾坐在鸡屎糊糊的门槛上,抹泪颗子。葵花娘老是坐在那儿,抹她的泪颗子,都老半天了,没打个歇,好像就泪颗子跟她好似的。尤其是没了葵花的这些日子。
葵花呢?
我又紧赶慢赶地补了一句。
葵花娘还是不理我,光顾抹她的泪颗子。我就伸了手去,接。吧嗒吧嗒的泪颗子,打着串串儿,落在掌心,像一粒粒刚出锅的葵花子,烫得我痒酥酥的,直想嗑。自然我就想起了葵花,想起了长着一张瓜子脸的葵花,倚在冷冰冰的闸屋门边上,嗑葵花子的模样儿。葵花的牙齿白,白得嗑出的瓜子声也是香喷喷地透着光泽,还有葵花总是凝视着前方的眼神儿,也是亮晃晃的耀人。我好奇,就歪着那颗歪得不能再歪、大得不能再大的脑壳,问葵花看么事呢?葵花不做声,就像这会儿葵花娘不做声一样。啪——颗瓜子儿响了;啪——又一颗瓜子儿响了。葵花总是把瓜子们嗑得有声有色、光彩照人……这情景,好像就是昨天,抑或就是我盯着草垛根那只吊着一条腿胯子撒尿的黄狗时的场景。黄狗筛了筛身子,摇晃着尾巴,走了。可是当我再要去看嗑瓜子的葵花时,葵花就没了人影。而且,从此就没了!
我恨透了那只钻进草垛根撒尿的狗,要不是因为看这狗日的撒尿,我就会死死盯着葵花嗑瓜子的,有我看着葵花,有我的目光钩子抓着,葵花就不会走得不明不白、无影无踪的。你的眼里有爪子——抓人哩。这是葵花亲口对我说的。我的葵花,不止一回地亲口对我这样说。我想,葵花的消失,一定跟我那天打野看黄狗撒尿有关。
这时,葵花娘将一把清鼻涕抹在了门槛上的一泡稀鸡屎上,接着,又去专心专意地抹她的泪颗子。我本想赖着脸皮,再问她一声葵花呢?就在这时,那只不识趣的黄狗,又偷偷摸摸地来到了草垛根,想旧戏重演。于是我的气和恨不打一处来,就抄起一把钉耙,向那条吊起的腿胯子猛扫过去。
狗惨叫了三声,逃去,那汪汪汪的叫声,也是一跛一跛的,就像打折的那条跛腿。狗日的,活该!你撒尿就撒尿,为么事还要吊起一条腿胯子,卖乖作秀呢!
现在,葵花娘理不理我,无所谓了。眼下最最要紧的,是打听葵花的下落。葵花是我的葵花。我不能没了葵花。我要找回我的葵花。我还要娶我的葵花。我跟葵花承诺过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娶我的葵花,那样,我跟葵花就会永远不分开了。葵花听了,就笑,说你真是个歪脑壳,尽说些子歪话。我说么事歪话正话的,反正,我要娶你。末了,我又抬高嗓门子发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葵花看我的认真劲儿,没再扫我的兴,就说,好啊,那就当我的小女婿。葵花呢,就轻声缓语地跟我哼了一首江汉平原的《小女婿》:
鸦雀子嘎几嘎,老鸹哇几哇,
人家的女婿多么大,我的妈妈耶,
我的女婿一点点耶。
说起他一点点,人小鬼又大,
我与旁人说闲话,我的妈妈耶,
他横瞪鼓眼煞耶。站在那踏板上,没得两尺长,我把他拉出去喂豺狼,我的妈妈耶,
他骇得像鬼汪耶。
睡到鸡子叫,扯起来一泡尿,
把我的花被褥屙湿了,我的妈妈耶,
像他妈的个极左宝耶。
越想越有气,妈与我拿主意,
坚决与他打脱离,我的妈妈耶,
我不要这小女婿耶……
唱着唱着,葵花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哭得眼泪是眼泪,鼻涕是鼻涕的。我想,葵花她一定是嫌我太小了,怕我像歌里头唱的小女婿尿床。可是,肥水哪能流外人田,更何况,我还要长大呢。
我最怕葵花哭了,只要她一哭,我就会拿眼抓她,就像当初在汕头华能电厂的草坪上,我拿眼抓她一样。要不是我当初拿眼要死要活地抓她的话,她也一定会像许多过往的路人一样,瞥一眼,就走,或是连瞥也不瞥一眼,就一走了之。每每有人像看稀奇样看我的当儿,我总是竭力地脚蹬手抓地妈哇妈哇地哭喊,哭我的妈,喊我的妈,抱我回家。可是任凭我声嘶力竭地哭喊,妈就是不来抱我回家。曾有好几个好心人,原本要抱我回家的,可他们一看我是个偏着的大脑壳,说我是个被遗弃的畸形儿,哀叹一声,就再也没有回头了。大约是那天的夜晚,草坪上的路灯亮了,一个女子像其他人一样看了我一眼,当时,奄奄一息的我,只觉得有一些异样的感觉,觉得那人的眼光,有一丝慈悲、一丝无奈、一丝温暖,聚集在一起,打在我的小脸上。于是我就睁开眼睛,用像爪子一样的光,死死地抓住了她的眼光,抓得她不得不弯下身子看我,然后又抱我回家。一路上,她总是对我嘀咕:你的眼里有爪子——抓人哩。
葵花呢,也最怕我拿眼抓她了。只要我双眼放出光爪子去抓她,她就不哭了。
葵花呢?
我开始转移对象,挨家挨户地向村人打听。我晓得问葵花娘是注定没有结果的。葵花娘现在只跟眼泪亲,她不会顾及我的。
葵花呢?
我就不信,偌大个牛轭湾,就没人不晓得葵花的。
我从村头打听到村尾,又从村尾打听到村头,没有一人理我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只要我一问到葵花,都跟葵花娘一样,一把又一把地抹起泪颗子来。我想,完了,这牛轭湾,一定是闹起泪灾来了。
我偏不信这个邪,不信打听不到我的葵花。
我走出牛轭湾,沿着东荆河两岸的人家,打听。
葵花呢?
葵花呢?
这天,总算有了一个眉目,一位正在东荆河大堤上放牛的老汉听了后,问我,哦,你是打听那个牛轭湾的葵花么?我说,是,好些天,葵花都没回家了。哎呀呀!你就是葵花的……老汉突然打住,只是拿眼一个劲儿地瞅我又大又歪的脑壳。葵花呢。我的葵花呢?我问得语无伦次,问得没头没脑。老汉说,莫憨打听了,你的葵花永远不会回家了,不。你的葵花她回老家了。
什么屁话。
葵花呢?
葵花呢?
我不得不来到看阴阳风水的麻先生家打听。麻先生满脸坑坑洼洼的,像筛子眼眼,能筛得出黄豆,是东荆河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谁家走失了娃子,或是丢了牛呵马呵羊呵猪的,都得请他掐日子、择方位,每回掐,都是八九不离十的。一见到麻先生,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听起葵花来。
哦——
人家毕竟是阴阳先生,那“哦”字好比放牛老汉,拖得深沉、悠长,像长了条尾巴子,呼呼有声地横扫过来,让你不得不顿生敬畏。
南山。南山你晓得么?麻先生说。
你是说葵花去南山了?
嗯。
那南山在哪里?
南山就在南山。
葵花在南山做么事?
睡觉。
我糊涂了。葵花怎么把睡觉当成事来做呢?可麻先生偏偏又说,歪脑壳娃子,南山是一个去处,人,迟早都得去的;南山,说白了,就是最后的一个归属。
南山。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有些茫然,但不管怎么说,人家麻先生毕竟给我指明了葵花的去处。
这一趟,总算没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