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张美娜想的办法。隔了不久张美娜回家似乎是在无意间提到自己有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娘立刻就警觉了起来,吃饭的时候张美娜又装模作样的出去呕吐了几次,这下张美娜的娘更坐不住了,自己清清白白守了一辈子寡,到老了,再让闺女把孩子生在家里,以后再怎么抬头做人!这次是她主动要求早定结婚的日子的,并说亲家只要不嫌自己的闺女,见不见的就无所谓了,并很快跑到村里王三瞎子那里给掐算出了好日子。但她最终也没能免俗,让李舍交三千块钱的彩礼,说是养儿防老养闺女也不能白养。
三千块钱在那时可不是个小数目,李舍一个月的工资当时才二百多元,一年就是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钱。李舍心里有些不情愿,嘴上也就有了牢骚,埋怨张美娜的娘是看起来直爽心里却有弯弯绕。张美娜对娘的行为也有些不理解,在她心目中娘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嘴上却替娘辩解说,你捡钱还得弯腰呢,我这么一个大闺女总不能白送给你吧!
结婚的日子定了下来,彩礼也交了,按说剩下的事情就应该顺顺当当了,让李舍没有想到的是结婚这天还是出了岔子。
按照张美娜那地方的风俗迎亲和送亲的人数都是确定好了的,迎亲的除新郎之外是两男两女,送亲的是八男八女,这其中就包含了新娘,去的时候是双数,回来就成单数了。但那几天李舍忙坏了,手头准备结婚的钱猛地被抽出去三千,原来的购买计划就要调整,彩电三十五寸变成了二十七寸的了,冰箱就暂时不买了。这么一折腾李舍的脑子就有些乱套了,迎娶那天本来说好了的两个女迎宾,走的时候就忘了招呼带人家,只带去了厂里的两个比自己年龄小的男工友。张美娜的娘一看没有女迎宾,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张美娜想让娘迁就一下,谁知话刚出口,丈母娘那大嗓门就叫了起来,你这个死妮子,还没完全嫁出去就胳膊肘朝外拐,要去你自己跑着去,我们没有人送你了。她这么一说谁也不敢上车,也不敢言语了。
说完这话丈母娘似乎还不解气,就又开始数落张美娜说,出嫁对女人来说就等于鲤鱼跳龙门,你这一脚跳好了就能到天堂,跳不好就跌落在阴沟里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人家不当回事你自己不能不当回事,如果就这样毛毛草草地嫁出去,本来咱就是泥腿子出身,这下人家就更不拿你当人了。李舍虽然站在院子里但却听得真真的,知道丈母娘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想进屋去解释一下又怕遭到更大的奚落。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李舍心里着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子。家里还有十几桌客人等着,都是厂里的同事跟自己的亲戚朋友,今天不把新娘迎回去这人就丢大发了。再回去拉女迎宾?来回要一百多华里,显然也来不及了。最后还是送亲队伍中的一个老太太想了个办法,这个老太太年龄已经很大了,在村里辈分很高,张美娜的娘还要称呼她四奶奶,四奶奶蠕动着没有牙齿的嘴巴说,没有迎宾女客不是不能出门吗?那就让新郎一个一个地背出去。这个办法得到了丈母娘的认可,李舍一看丈母娘总算是吐口了,心里像卸下千斤重担一样一下子轻松起来,不就是八个人吗!自己反正有的是力气,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但要连续背八个人其难度还是超出了李舍的想像。张美娜家住在一个小胡同里,汽车根本就开不进来,只得停在二三百米开外位于村中央的小石桥上。第一个先把张美娜背上车,这是新郎分内的一项任务,背完张美娜,李舍还信心十足,觉得剩下的那七个也不在话下,谁知以后就没这么容易了,送亲的那些女人大部分都是老娘们了,体态臃肿不说,身上还有这样那样的气味,虽是为了送亲穿了干净衣服,但身上的怪味道却怎么也遮不住。更让李舍感到难堪的是,街上满是看热闹的人群,看到李舍这种狼狈相很多人都掩面笑了起来,更有那不懂事的孩子在大呼小叫地喊,看喽!猪八戒背媳妇了,看喽!猪八戒背媳妇了……有的干脆就唱起了民谣:丑女婿,迎媳妇,站门外,树碌碡,立不住,滚着走……最后李舍就不敢抬头了,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阵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成了这桩不太甜蜜的婚姻,张美娜的娘也正式升格为李舍的丈母娘,但李舍心里却怎么也对这个丈母娘亲不起来。所以是尽量的回避,能不陪张美娜回娘家就不陪,有时丈母娘来城里小住几天,李舍也总以住不开为借口不回家,在厂里找个单身的工友去挤几天,等丈母娘走了再回去住。回到家他也不消停,就是在大冬天也要把窗子打开提着鼻子到处闻,丈母娘抽烟,而且是抽那种大叶子的旱烟,随身带着个大烟布袋子,随时随地的把里面的烟末子卷成炮筒子状来抽。李舍不抽烟,对烟味还特别的敏感,尤其是讨厌那种辛辣的旱烟味道。张美娜见李舍对她娘这样心里自然有些想法,有时就话里话外地暗示她娘过这一辈子日子不容易,让李舍对丈母娘好一点。李舍却一直不以为然,总感到丈母娘跟他过去从电影电视上看到的那种苦大仇深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形象反差太大。有次张美娜实在忍不住了,就质问李舍说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应该对她娘这样啊,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话说完张美娜感到自己这个比喻用的不恰当,赶紧更正说我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现在落在你这个狗嘴里,你吃饱了,就忘了肉从哪里来的了?这个比法李舍有些反感,就想故意气一下张美娜,说自己吃饱就行了,想那个干吗?更何况又不是什么好肉。
虽然嘴上这么说,从心里李舍还是想对丈母娘好一点的,毕竟是张美娜的亲娘,虽然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将来自己孩子的身上至少要流有她四分之一的血液。可是一听见她那大嗓门,心里就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所以有时候想好也好不起来。更让李舍不舒服的还有称呼,第一次跟张美娜回家的时候李舍叫的是阿姨,当时丈母娘没有提出什么异议。结婚以后丈母娘第一次登门,李舍本来是随着张美娜叫娘的,但一紧张叫成了妈,丈母娘当时就扯着嗓子说,别叫妈,我们农村人听着不习惯,你要愿意叫就叫声娘,要不愿意就什么也别叫了。这话一下子把李舍给噎了回去,再面对丈母娘的时候,他真的张嘴结舌什么也叫不出来了,这样面对丈母娘的时候李舍就感到无比的尴尬。丈母娘对此当然也有所察觉,所以没什么事情一般不来闺女家。
结婚第二年李舍又迎来了人生中的两件大事,这一年春节后不久他被提拔到厂长办公室干上了宣传干事;到了年底儿子聪聪出生了。两件大事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岁末,既是好的开始也是完美的结局。李舍跟张美娜在兴奋过后,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猛然就来到了面前,谁来照看小宝宝?李舍那边就甭指望了,张美娜所在的那个商厦只给了她三个月的假期,三个月之后不来上班就被视为自动离职,光凭李舍的工资是养活不了一家三口的。那时候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城还不兴请保姆之类的说法,再说就是兴他们也没有闲钱去请,看来最好的人选就是丈母娘了。但这时李舍却再次为难了,因为他刚把丈母娘气走。
说起来这事也不光赖李舍。张美娜一住进医院,丈母娘就得着信儿赶来了,还带来了两只家养的老母鸡跟一大篮子晒干的红枣。孩子一出生一看是个大胖小子,有七斤四两,李舍跟张美娜都很高兴,丈母娘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一直说王三瞎子就是会掐算,他早就说是个带把儿的果然没有错。兴奋过后就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扒拉出来了个心形香囊,说这里面装满了敬献玉皇大帝的香灰,是她跑了十五华里的山路专门到鸭架山上的三皇庙给求来的,这个东西能保佑宝宝一辈子平平安安大富大贵。李舍一听说香囊里面装的是香灰就觉得套在宝宝的脖子上有些不干净,但看到丈母娘这么虔诚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知道丈母娘是疼外孙的。
到了下午护士要抱宝宝去洗澡,看到孩子脖子上的香囊就要摘下来,丈母娘赶紧伸手制止,说这是专门在玉皇大帝面前许过愿的,要连续在孩子身上戴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应验。护士心里感到好笑,就说戴着这个东西洗澡不方便,再说要弄湿了也没法再往宝宝身上戴了。丈母娘说没事,湿不了,有老天爷保佑着呢!护士觉得眼前这个农村老太太真是有些不可理喻,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你的孩子没事,其他孩子呢?这么一个脏东西泡进水池里,水不就都被污染了吗!你们不洗就算了,到时候可别说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丈母娘一听不愿意了,气愤地说,你这小丫头是怎么说话的,这是脏东西?这是我费心巴力求来的宝贝,怎么会是脏东西呢!我看你才是脏东西呢。丈母娘的大嗓门把医院的整个楼道都灌满了,护士一下子就脸红了,白了丈母娘一眼转身就要走。李舍心里对丈母娘那一套早就烦了,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说出来,现在不得不说了,赶紧上前拦住了护士,说护士小姐,你别生气,我是孩子的父亲,我们给宝宝摘下来就是。说着俯身从宝宝的脖子上把香囊取了下来,又顺手小心地抱起了孩子递给护士。
李舍的话外之音丈母娘当然能听得出来,孩子的父亲显然比孩子的姥姥更有发言权,丈母娘一下子就噤声了,眼巴巴地看着护士把孩子抱走,自己在房间里讪讪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去院子里抽烟。到了晚上丈母娘就偏要回去,说孩子落了地,她这个当姥姥的也就放心了,她还牵挂着家里养的那几只鸡没有人照管。本来丈母娘来的时候说是要伺候完月子的,现在才过了三天。张美娜和李舍都知道症结出在了哪里,张美娜让李舍给丈母娘去道个歉,李舍梗着脖子不答应,他料定丈母娘不是想真走,只是想让他说个软话,天这么晚了,早就没了通往乡下的班车了,她怎么走?丈母娘却是认真的,说她来的时候就跟村里开门市部的朱三约好了,朱三今天要来城里趸货晚上用三轮车把她捎回去,最后丈母娘还是执意走了。直到后来张美娜的大哥打来了电话,他们才知道那天朱三根本就没有来城里趸货,丈母娘是步行回家的,五十多华里的路程,到家的时候天都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