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一场大雪把红安村捂得严严实实。在悠扬的《东方红》乐曲伴随下,太阳缓缓升起,照得整个村子就像一堆堆、一簇簇的白灵菇,若不是一缕缕炊烟升起,很难辨清这是一个三百多户的大村子。新闻联播一结束,大喇叭就响起了村革委会主任张大发那浓厚的山东腔。按着老习惯,他先对麦克风“嘭、嘭、嘭”敲三下,再“噗、噗、噗”吹三口,然后开始广播: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注意了!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特大好消息,为庆祝粉碎林彪反党集团的重大胜利,上级要求我们过一个革命化春节。大队革委会决定排一出大戏,叫《沙家浜》,这可是大事噢!一会儿吃完饭,小学老师、共青团员、基干民兵都到大队部开个会儿,研究研究。大姑娘、小伙儿乐意排戏的都来啊,来晚了就没有角儿了,黄瓜菜可凉了。我再播送一遍……”
红安村东靠牤牛河,北倚岱王山,是方圆百里的大村,相传是满清入关前的粮草储备重地,由关、伊、富、赵,吴、唐、金、陶八大将领镇守,史称“八大屯”。满族风情浓郁,特别是过年时,大秧歌从腊月二十三扭到正月十五,老少齐上阵,走村串户,快乐极了。“文革”以来,大秧歌被定为“四旧”,不敢扭了,过年也少了很多乐趣。张大发这一重要通知,就像滚烫的油锅倒进了半瓢水,炸了!全村顿时热闹了起来,忙起炕的、做饭的、喂猪打狗的、梳洗打扮的……你喊我、我叫你,一个个、一伙伙年轻人打闹着、说笑着陆陆续续涌向大队部。
一条小河把红安村一分为二,北屯以满族坐地户为主,南屯以山东、河北等外来户居多。虽经多年融合,拐弯抹角都沾亲带故,可两屯间还有些说不清的疙疙瘩瘩。特别是年轻人,有事没事总爱找个茬儿斗斗嘴、打个架。
这时,大队部门前,南北两屯年轻人又相遇了。北屯领头的赵大喜子首先挑衅:“南屯的弟兄们,我们是坐地户,正规军,就演新四军‘十八棵青松’;你们是‘盲流’外来户,杂牌军,就演日本鬼子、伪军吧。行不行啊!”北屯人一顿叫好。南屯领头的宋豁牙子马上接话:“大喜子,就你那傻乎乎、笨了吧唧的样,还演‘十八棵青松’呢?我看你演土匪傻大个儿还行。对不对呀?”南屯人一通掌声。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大喜子人高马大,心眼儿直,最怕人说他傻:“豁牙子,你敢埋汰赵大爷,不想活了,给我打!”说完随手抓一团雪打了过去。瞬间,半空中雪团飞舞,吵骂声欢笑声乱作一团。激战正酣时,张大发赶到,连忙喊:“别打了!别打了!”没想到却成了攻击重点,一顿雪球把张大发打得晕头转向,成了雪人。打完了,闹够了,大伙忙上前给张大发拍打雪。张大发并不生气,但还是板着脸喊:“你们这帮兔崽子,见面就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走!开会去。”大伙一哄涌进了大队部。
大队部有一百多平方米,南北两铺大炕,是社员开会学习没事闲聊的地方。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张大发清清嗓子说话了:
“大家静一静,开会了!这次排大戏的政治意义非常重大,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说的,这农村文化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必然去占领。这些天我听说咱们村看小牌的、推牌九的、玩‘三打一’的又有所抬头,这就是跟我们争夺文化阵地。所以,上级要把大家组织起来,借着粉碎林彪反党集团胜利的东风,排一出大戏,把文化阵地抢回来,好乐呵呵的过个年,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大家情绪高亢。
大发接着说:“到过年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多天,得抓紧时间。昨天我们呛咕一下角色,我叨咕叨咕,大家看行不行?伊抗美演郭建光,朱招弟演阿庆嫂,石铁演胡传魁,李胜利演刁德一……”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会场一下子静下来,大伙都在思量着角色的安排。张大发又问了一句,“大家有意见没有?”
大喜子举手慢腾腾地站起来,“我看招弟演阿庆嫂不行,太胖,演黄世仁他妈还行。”说着还做了个扭摆的动作,大家哄堂大笑。招弟是典型的山东大姑娘,爱说爱笑能打能闹,很少有着急生气的时候,这下可有点急了:“大喜子,你个鳖犊子,你妈才演地主婆呢!”边说边从炕上跳下来,去打大喜子。不知是谁在招弟的屁股上贴了一大块报纸,大喜子转圈躲,招弟可劲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看闹得差不多了,张大发喊道:“行了!行了!别闹了!”问大喜子:“你说招弟不行,那谁行?”大喜子说:“吴冬梅行!”吴冬梅不爱出风头,是个很腼腆的女孩儿,吓得直往炕里窝,捂着脸说:“我不行,我不行。”
张大发有点为难了,原本想让小学校李老师演阿庆嫂,可人家春节要到部队结婚,招弟和冬梅也能对付,但不太理想。阿庆嫂演不好,也就没戏了。正在他挠脑袋时,门开了,民兵连长石铁领着一个人走进来。张大发就像电影《地道战》里高传宝见到武工队一样,抓住人家的手,嘴里直叨咕:“可把你盼来了,盼来了。”然后对大家说:“这是县文工团杨老师,给我们当导演,大家欢迎!”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张大发紧接着汇报:“杨老师,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最关键的角儿阿庆嫂等你定。”杨老师客气地点点头,张大发就招呼招弟和冬梅到前面来。招弟大咧咧地走过来,冬梅也在周边人的推搡下扭扭捏捏走到地中间。杨老师上下打量着两位候选人问:“你们演过戏吗?”招弟赶紧回答:“演过,以前我们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尽演戏,舞蹈、小合唱、三句半,啥都演过。”杨老师笑了,这哪里是戏呀!接着他让招弟和冬梅各唱一段阿庆嫂唱段。招弟气力足嗓门大,震得人直捂耳朵,可有点跑调。冬梅唱得挺好,但细声细气,得抻脖子听。听后,杨老师客气地说:“你们俩唱得都很好,各有特点。”随后对张大发婉转地说:“让她俩把阿庆嫂唱段都学会,恐怕没时间了,还有没有会唱的?”
没等张大发回答,一个姑娘说我会唱,大家随声寻去,竟都不认识。坐在姑娘旁边的伊抗美忙说:“这是我二姨家的妹妹,来看热闹。”并连忙制止姑娘:“瞎闹啥!”没想到姑娘从炕沿L溜下来,大大方方到地中间自我介绍:“我叫火红英,是红星村的,阿庆嫂的唱段我都会。”姑娘扎着两个羊犄角小辫儿,白净净的瓜子脸,笑盈盈的大眼睛,处处展示出青春的美丽。在杨老师的示意下,红英唱了一段阿庆嫂第一次出场时的一段唱:
“程书记派人来送信,
伤员今夜到镇中。
封锁线上来接应,
须防巡逻的鬼子兵。”
“好!”大家一片掌声。杨老师非常满意地对张大发说:“就让红英演阿庆嫂吧!”张大发略有沉思低声说:“不行啊!这次还有点比赛的意思,弄好了可能还要到县里汇演,她是外电的,咱们不是弄虚作假吗?”就在大家失望惋惜时,红英说:“那就上你们村落户呗!”
“落户?”张大发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像见到了外星人那样惊讶:“到我们村落户可难啊,转业兵、年老体弱投靠子女的还行,还有……哎,除非……”张大发欲言又止。
“除非啥?”红英急不可耐地问。
“除非你在我们村找婆家,嫁过来。”
红英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两个眉毛紧紧皱在一起,想了想,一握拳头:“好!我就在你们村找对象。”
“姑娘,这可是人生大事,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那咱们就裤兜子装咸盐——一言为定(以盐围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