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圆圆不知道后岔口那片树林后头还有人住,她以为林子后面也是田,那片树林很大,被包裹在田野之中,四周一亩亩绿色的田块连起来,望过去平整而舒展。她和伙伴们从没往那里去过,宁肯规规矩矩沿田埂走很远,一路走一路玩,走一会,再换条小路走回来,那片树林大了,又远,他们不敢去。
圆圆第一次去后岔口,是婶婶带她去的。婶婶嫁在邻村,是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因为隔得近,常来走动。婶婶每回来,都带些零嘴吃食给圆圆和哥哥。
开春的时候,婶婶来了,一进门,说来迟了,拜个晚年。母亲迎婶婶进屋,说不晚,正月不来就准定这个月要来。寒暄完,婶婶赠大礼似的,把一袋东西塞到圆圆和哥哥怀里,说拿去分吧,两人就迫不及待提着零食去分了。中午吃了饭,哥哥出去玩了,圆圆没去,倚在母亲和婶婶旁边听她们说话。婶婶见圆圆安安静静的模样,把她的手拉过来,说圆圆这么乖,要带她出去玩。婶婶问母亲,那个姓汪的老人和他孩子是不是还住在后岔口。母亲说:“你带她去那里?你怎么也像孩子一样了,不要带她去,去了就老要去了。”圆圆听了好奇,心里已经想去了,只是不能插嘴。婶婶也来了兴致,跟圆圆说:“我带你去,有什么去不得的。”
说去没有立刻就去,两个大人又说了一会,说得乏了,母亲上二楼睡午觉去了。婶婶走到堂屋,扭开桌上的塑料糖罐,招呼圆圆过来,往她手心倒了一捧盐豌豆,自己也抓了一把,领着她出门了。
从家里出来,沿大路走一段,转弯走上一条小路,两边是整齐的田,这条土路就通往那片树林。婶婶往前指给圆圆看,说就在树林后面。圆圆一心吃着豌豆,随婶婶牵了走,顾不上问什么。婶婶脚快,顾及她,放慢了步子,一边给她把衣领卷好,顺手抹掉她嘴边的盐粒子。近了林子,很高的树,枝叶浓密,再走近,树更显得高了,枝干很粗,到了林子跟前,没有路了,却有一条从里面踩出来的不很分明的小径伸在眼前。走进去,大片枝叶像塌下来一样,就感到细窄路径两边冷下来的幽僻,厚密的树叶遮住天空,天色变暗了,抬头很难看到稍微大一点的天,婶婶停下来,给她擦干净手,叫她留几颗豌豆,等会给里面的孩子吃,知道她怕似的,紧牵了她往里走。
越往里走,快走出林子,林子后面的景象就看得到了,走出来,前面是座旧砖房,圆圆才知道原来这树林后面还有屋,有人住。屋檐下的墙角里站了个人,她们走出来,那人转了转身子。婶婶带她走过去,圆圆看清墙角下是个女孩,留着男孩头,头发蓬乱着,几绺头发凝结着翘起来,衣服很不讲究,很旧了,还很脏,一条麻绳圈在她腰上,绳子另一头系在嵌进土墙上方的木桩上。女孩转过身来,盯着她们看。婶婶说:“就是她,去拿豌豆给她吃。”圆圆不敢去,没动步,婶婶就上前去,伸出一颗豌豆,那孩子犹豫不决,婶婶说:“接着。”她就伸手接着了,却不往回收,有点惊畏地看着婶婶,像怕又讨回去似的。婶婶说吃吧,她才往嘴里放,嚼起来。婶婶问:“你爷爷呢?”那孩子朝屋里看了看,转回头来,婶婶就知道她爷爷出去了。婶婶又叫圆圆去给豌豆给她吃,圆圆这时不怕了,走上前去,那孩子生生地看着她,婶婶对她说:“她给你吃的,接着。”孩子伸出细细的手臂,圆圆往她蜷着的手心放豌豆,掉了一颗,不好意思去捡,回头看婶婶,那孩子自己弯身捡起来了。婶婶就说:“不怕,她笨点,不憨。”
回去路上,婶婶牵着圆圆走,仿佛知道她还在怕似的。圆圆还想着这个孩子,想问些什么,可不知怎么问,她希望婶婶说起她来,婶婶没开口,好像看过了就忘了。
到晚饭,婶婶和母亲也没说起后岔口的孩子来,好像那孩子她们很明白,一点都不稀奇,圆圆自然就开不了口。吃过晚饭,婶婶走了。晚上,母亲跟圆圆洗澡,问她:“看到七一了?”圆圆才知道她叫七一。母亲说:“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在七月一日里捡来,就叫七一,她爷爷偏要锁着,怕她跑。”
“她跑到哪里去?”圆圆问。
“七一听话,哪里会跑。”
“那怎么要锁呢?”
“怕她跑嘛,她爷爷是个老古板。”母亲说,给她擦干净脚,把她抱上床,拉了被子给她盖好。
倒了洗澡水回来,母亲上床了。父亲在外面打工,圆圆每天跟母亲睡,哥哥睡在楼下,他自己要睡楼下的,说要当守门神。圆圆抱着母亲的胳膊,轻轻地摇,母亲知道她是想听七一,给她掖了掖被子,讲起了七一。
“后岔口就这一户人家,住着一老一小,七一没来这个家前,老人是一个人过的。老人只有一个儿子,老婆老早就死了,他儿子从小好偷好摸,有时抓进去,关一久也就出来了,后来结了婚,还是这样,老做这种事,免不得不栽的,那次就犯大了,判了六年。儿媳在他家没过过好日子,他一坐牢,他们又没个孩子,就她跟公公过,怎么过得好,没多久就走了,重新找人结了婚。七一是在门口捡的,是个早上,老人去田里,开了门,七一就在门口放着,一个小包袱,不知是谁抱来的,老人就把她养着了,给她喝米粥。长大些,看出来不是个正常孩子,最开始是学不会说话,等会说话了,手脚又慢,吃饭拿碗手没力,碗要放在桌子上吃,现在大了好些了,可总是比你们正常孩子慢几拍的,你们五岁会的她要七八岁才会,你们七八岁会的她恐怕十岁才会。”母亲停下来,顿了顿,“我看她现在是定型了,你们十岁会的她怕是也学不会了。”
圆圆睁大眼睛,盯着黑暗中母亲脸的轮廓,她挨着母亲,感到母亲的身体随着鼻孔里进出的气在轻轻伏动,从外面透进的微光中,房间里的摆设模模糊糊,夜晚的寒意似乎浸上脸来,要感到安全似的,她把脑袋往被里缩了缩,伸手摸到母亲的手,母亲就摸了摸她的小手,继续说了:“村里人这才想到七一是个累赘,他这么老了,又拖着个小,苦自己,以后死了苦孩子,七一以后怎么办呢?有人问了七一出生的大概日子,按这日子打听那时附近村里有没有出生的女孩,这么久了,谁还打听得到那么仔细。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哪里来的,抱来的人怎么又知道后岔口姓汪的老人是个孤寡的,不过七一刚出生时,她父母也不知道她是弱智的,那时怎么看得出来,准是想生儿子,生了她就不要了。老人儿子没坐满六年就回来了,他一回来,看到爸爸养了这么个孩子,又没了媳妇,他在家里也谋不到生活,房子又是个破房子,干脆也走了,再没回来过。”
“她爷爷锁着她是怕她跑,七一小时候跑不见过,跑到田里玩,在齐大人腰高的油菜田里迷住了,出不去,也不作声也不喊,老人四处找,天黑才把她找到,她在油菜田里睡着了,受了寒,回去发了一场高烧。那以后老人去田里或是出门,就把她锁在门口,七一大概很记得这一回,再没随便跑出去,可老人不放心,总要锁着,有时候好点,只把她关在房里。我们跟他说过,孩子这么听话,不过说话做事慢点,不能这样锁着,他人好,就这点怪,偏要锁着。”
“他们两个人是对伴,离了谁谁都活不长,你看他老了,可不是七一在跟前他怕早就死了,过得又苦,活不到现在,长年一个人过没人活得长的。我们这附近的人还都在帮衬着他,他种这点田,收的菜去卖,卖得了几块钱,也不是天天有菜卖。七一跟着他,也是她的福分,吃喝饿不着,只是现在小还好,长大了不知怎么办,他迟早要死的,他一死她靠谁去……”
黑黢黢中圆圆听着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很轻很慢,像催眠一样,她闭上眼,把头挨在母亲肩膀下,七一在墙角里的样子模糊地印出来,她只看了七一几眼,此时想不清她的相貌了。母亲还在讲,她想睡觉了,不想再想了。模糊中,她听见母亲问:“你说七一多大?”她困得不想说话了,母亲拍拍她的小手,想她是睡了,便自己跟自己说:“七一和我们圆圆一样大,九岁,比圆圆还大四个月呢。”
圆圆在院子里干活时,母亲洗衣服,她帮着用压井压水,她抬眼望远处,就望见了那片树林,想七一就住在那里。她跟几个人说过后岔口住着一个孩子,跟她们一样大,可以去看看。她们都不想去,她们中间有人知道七一,说七一不上学,又不会跟她们玩,那里也不好玩,圆圆就没想去那里了。
圆圆再去后岔口,是升了一年级了。星期六,几里路外的两个同学专程来找她玩,她们骑了家里的自行车来,风尘仆仆的,到了圆圆家,把车推进圆圆家的堂屋。圆圆喊了隔壁几户的女孩,母亲不在家,她把她们领到楼上房间,关好门,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让大家检查,大家一番叽叽喳喳地商量,分配好任务,下楼从后院出去,鬼鬼祟祟地往田里去了。
每人提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的东西是各自分配的任务。沿着田埂走,在一条田埂边,她们找到了合适的厨房。拿出小铲,在田埂边沿挖了个半圆形的缺口,这时,有人已经把砖找来了,码在缺口两边,码得跟田埂一样高,从袋子里拿出小锅架在上面,刚刚好。锅一架起来,大家的兴致就起来了。负责拾柴的人找回树枝和枯草,放进灶洞里,负责烧火的人划燃火柴点着了灶。她们非常高兴,叫嚷着怕火熄掉,赶紧添草,烟升腾起来,拾柴的两个人赶紧又跑去找树枝和草,生怕火断掉。在家里洗好的白菜,直接就下锅了,她们觉得锅里的菜少了,又派人去田里扯些萝卜叶子来。萝卜叶子扯来了,拿瓶子装的井水冲一下,就下到锅里。准备炒了,却发现忘了带锅铲,也不急,一个女孩疾步跑走,很快跑回来,递来一根粗木棍,权当锅铲了。圆圆是掌勺,把纸包里混在一起的盐、味精、生粉全倒进锅里,药瓶子里的醋也倒进去,顿时锅里冒起一股劲浓的烟。风没有方向地吹,灶里的火从砖缝蹿出来,一会偏东一会偏西,她们不得不连忙挪动。拾柴的人不停去寻柴,身上跑出了汗,直拾到枝草堆起了一小堆,足够烧了,才歇下来。灶里不断柴,火越烧越大,烟从锅下冒出来,四面升腾,她们熏着了眼睛,站起来离远些,又咳嗽又擦眼睛。
火太大了,锅里的菜越炒越少,越炒越黑,就往锅里加水,每次加一点儿,炒干了,再加。有人说炒熟了,加柴的人才不往灶里添东西,一会儿,锅底平息下来,圆圆把颜色浑浊的菜盛出来。白瓷盘里盛着一盘黑糊糊的菜,谁都不敢第一个吃,犹豫了一下,有人夹一口吃进嘴里,就纷纷抢着吃了。菜叶又咸又干,还有一股子很浓的野地里烧出来的烟干味,可这种味家里是烧不出的,便觉格外珍贵,是稀奇美食了。
吃了菜,她们在田边玩,聊天做小游戏,直到天上的白云染了暮色,两个邻村来的女孩心情一点点降落下来,她们要回去了。圆圆望见了远处那片树林,她已经往那边望了几次,这里比在家里后院看得清楚些,她说:“不要回去,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好玩。”她把盘里剩余的菜装进方便面袋子,其他人各自收拾了东西,提了袋子往那片树林去了。
沿着羊肠土路走,树林一会儿就在眼前了。圆圆学着婶婶的样子往前面一指,说快到了。有人问是里面吗?她不回答,走进树林里,天变得暗了,密叶遮住了天光,看不清前面。大家止了步,不敢往里走,圆圆也有点怕,只好带她们退出来,擦着林子边走,走到了屋西边。
墙角里没有七一,一条麻绳卷好挂在墙上的木桩上。屋子大门掩着,圆圆上了台阶,用手猛一推门,门吱呀敞开,她立即跑回她们中间。屋里没人,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动静。圆圆说:“里面住着一个可怜的孩子,叫七一,我们一起进去看她。听得这话,她们起了兴趣,一起进了屋。屋里不亮堂,光线被屋前面的树林遮去了一半天光,堂屋空荡荡的,两壁土墙凹凸不平,墙上挂着斗笠和蓑衣,一把铁锹竖在墙上,一些农具混堆在墙角地上,堂屋正中挂着一幅失了颜色的神画像,下面一张四方桌,只有两只烛台,一左一右立着,插在烛台上的红蜡覆了灰,旧得快看不出颜色了,一张条凳摆在桌子底下,堂屋里就这些东西。她们巡视屋子,圆圆想七一也许在房里,转头看,东西厢房都闭着门,她不敢再去推房间的门了。她们也不敢随便走动,站成一团,只等圆圆说怎么办,圆圆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这时,她看到两个邻村的女孩子正看着她,知道她们要回家了,就说出去吧,带她们出去了。”
天黑了一层,天上隐约的红云正在被绛紫色吞没,圆圆有些失望,是她带她们来看的,却扑了空,现在天又黑了,她们两个待会回去看不见路怎么办。她们没怪她,也没说话,只是都有些悻悻的,中午野炊时的愉快心情现在消逝不见了。
为了抄近路快点回去,圆圆要带她们走树林穿过去,她们顾不上怕,答应了。走到树林前,圆圆回头看那房子,刚才来时东厢房关着的窗子现在开了,她有点犹豫,停下来跟她们说:“等我一下。”就朝房子跑去。跑到窗子跟前,她踮起脚把方便面袋子放在窗台上,看不见黑咕隆咚的窗子里有什么,但她想,肯定是七一推开的,便说:“给你吃的,你吃吧。”
天又黑了一层,她转回身,只看见树林边上站着一群黑影,她一点也不感到失望了,心里升起了小小的快乐,朝那群黑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