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应龙的名字在药店里是痔疮膏,在苦乐巷却是个六十花甲的老头儿。
花甲老头儿在五十九岁之前是省九届人大代表,到十届就被有关领导悄没声地拿下了。据说原因是马应龙这老头不太听话,开预备会时,大会主席对台下的代表说,同意的请举手。马应龙举起手来。大会主席又说,不同意的请举手。马应龙又把手举起来。大会主席再说,弃权的请举手。马应龙依旧举起手,这回他举起的是左手。
马应龙的举动大会主席没说什么,底下领队的不让了,散会后领队的叫住马应龙,和他说,开会要严肃,手只能举一次?
马应龙说,手还长两只呢,为啥只能举一次?
领队的说,你看来开会的谁不长两只手,人家都举一次,或者同意或者不同意,举一次表决一下就行了。
马应龙说,本来同意的占多数就行了,他还要问不同意和弃权的,分明是让不同意的人丢砢碜,下回好同意,所以我陪陪绑。
领队的一听,觉得这也太无是非观念了,就把他的话汇报给辖区的人大主任,再换届时马应龙自然就不是代表了。
当年马应龙是靠种玉米起家的,他种的玉米一埯双株棒大粒满,连续几年的大丰收就让他誉满全县,进而成了人大代表。
马应龙下来以后依然不闲着,还种他的高产玉米,可高产是高产,就是里面的营养成分不达标,只能做饲料喂猪,人吃不好吃,净皮子,进行深加工也没价值。
他在市委宣传部工作的儿子知道这一点,就把他接到城里想让他颐养天年,让他脱离土地和玉米,也过一过不吃苦受累的日子,反正他一个人,掉井不挂下巴,总在乡下儿子也不放心。
谁都以为马应龙这回不种地了,成为城里人了,该像神仙一样自在清闲了,可是马应龙却比从前更忙了。更忙的理由是他当人大代表时没有履行好职责,不当了他倒要把人民代言人的工作进行到底。
马应龙基于这种想法,一下子喜欢上了城里生活,他还选择了一个好的去处,就是二道街的华风大药房。大药房地域宽阔,房舍敞亮,地中间两大排凳子,从南门到北门,跨过整整一条街。天天坐着若干的老头儿老太太,不是来买药的,是来这里闲聊的,但是保不准他们哪天犯病,犯病他们首先就会到这里买药。
这些人个个都饱经沧桑,熟谙世事,令人不敢小觑。他们有转战过南北的军人,有在官场上驰骋一生的干部,有教育战线上下来的教师,更有药师巫师开饭馆的……总之他们从四面八方东西南北而来,会聚在这里看似散淡无所事事,实则断不了谈论国家前途,政府决策,民间趣事等。马应龙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在这里他长了无数的原来不知的见识。
和这些人有所不同的是,这些离退休人员他们有什么想法、建议或牢骚,只是说说而已,蜂拥着聚集在一起,说过了就像风赶跑了云,一干二净,不留痕迹。马应龙则不然,他不管听到什么,只要有价值的,都用一个小本本记上,然后找到它的出处查看,对照,核实。
有一次下大雨,大街上的积水一尺深下不去人,有一个妇女不听邪,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往前冲,结果人车一起跌倒在水里。马应龙见此情景,二话没说找到排水公司,要求人家立即出人打通下水道,维护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人家说,你是谁呀?你算老几来调度我们的工作?他不去解释,以玩忽职守影响群众生活的罪名,把人家告上了法庭,让这家排水公司为此丢尽了脸。
有了这一次和法院的交涉,马应龙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有哪个部门出现纰漏,他就出头找人写状子,状告人家。有一家写字楼几乎每星期都要有人替他写诉状,人家问他,能赢吗?他秘而不宣地笑笑,不能透露其中的底细。
如果要说马应龙如此仅仅是为了取乐而已,见了成效也该鸣锣收兵了,可是事态却像撒缰的野马,一旦野性释放就无法预知它的发展趋向了。这一日马应龙可作起了大妖儿,谁都没想到他状告起了华风大药房经理。他天天把华风大药房当家,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从不离开它,一下子吃起窝边草,就连他身边左右的老友们都说算了。马应龙一听,眼睛一瞪,反驳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大药房不就是让我们坐坐他的凳子吗?老友们一听是这样,就不置可否不再去劝他,马应龙也就由着性子来了。
马应龙状告大药房是有缘由的,因为他看到经常有一些药贩子到大药房推销药,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疯了似的一趟趟往大药房跑,马应龙对这些人和事本来就很反感,事情也是凑巧,这天和马应龙聊天的是一位农科所退休的老职工,一辈子专门研究玉米,和马应龙正谈得火热,这老友有间歇性头痛的毛病,一遇到热烈紧张的话题就要提前吃一两粒去痛片加以预防,这一吃就吃出了问题——这位老友习惯把去痛片掰碎了吃,掰着掰着就从药片里露出半只苍蝇,老友还没看清呢,马应龙看清了,他认定是苍蝇后,可得着理了。马应龙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他想,人民信任你们,连聊天都到你们这里来,你们反倒不对他们负责,让他们吃起了苍蝇,结果一纸文书把华风的老总告上了法院。
法院下来传票之后,药房的老总派人找到马应龙,意思是给他们赔点钱,这事就算私了了。马应龙脖子一梗,说,不行,那哪行,没有教训怎么能行,没有教训下次你们还犯。
被派来的人明白了,敢情这老头儿不图钱,他是在找乐。回去和老总一说,老总一拍桌子,说,得,我告厂家,我也找乐。
就在老总四处找人咨询想打赢这场官司时,开庭的日子也到了。那天有四五十人到法庭旁听,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他们均做好了拍照摄像的准备。
华风老总提前五分钟气宇轩昂地到场了,可是马应龙还没到。直到法官宣布开庭时,才见马应龙迈着四方步进来了,他抬头挺胸,满面红光,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他来了后,没到原告席上指定的位置去坐,而是出乎意料绕到前台,面向观众,宣布他的做法。他说,我要对大家宣布一条消息,状告不是目的,改正缺点和错误是目的,鉴于华风大药房的经理承认错误的态度,本人马应龙宣告撤诉。说完他还把手挥了挥,表明做这个决定的信心。
马应龙的做法引起下面许多人的哗然,有人说,老头儿,眼看要赔你钱了,你还撤什么诉呀?这官司你能赢,你赢定了。
有人说,老头儿,养驴不拉磨,闹个白玩呀?
马应龙听到这话,眼一翻说,谁说的,谁说我白玩,我马应龙这么大操办,能不讨个公道吗?
什么公道?说出来我们听听。旁听席上的人欢欣鼓舞,还出现了一两声呼哨。
马应龙说,我要华风大药房的老总当众检讨,当着我们大家检讨,向人民保证,向政府承诺,他们以后的工作方法和质量,要对得起人民!
好!观众席上重又欢声雷动。
马应龙的做法让华风大药房的老总很无地自容,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恨死了马应龙这老死头子了。但是他毕竟是老总,老总就要有大将风范,又耐不住大伙的盛情,在无奈间只好按马应龙说的做了。
一件事就这么有了个辉煌的结尾,人民满意了,马应龙也满意了,可是华风的老总却有些不太自在,他甚至有些沮丧和懊恼,回去后有些走神地对他的下属说,以后可千万别让这老头儿瞎掺和了,软硬不吃还折腾人,这可真够受的。
想想觉得不妥,有失身份,忽而转过弯儿来,就提高了嗓音说,严加排查,必须严加排查,以后如果再有此事,有一个开除一个!
马应龙的儿子马白草在市委宣传部新闻科上班,是新闻科的科长,听到父亲把人家告了的消息也很不是滋味。那是他陪着部长吃饭时,在会宾饭庄的海鸥厅里,一个华风的副总对他们说的。副总叫李强,虽然和马白草不熟,但和部长是一起上过山下过乡的老知青,说话不分你我,也没在乎马白草能不能受得了,就直来直去地把这件事说了。
马白草听了觉得这副总说得非常不是时候。马白草这一阵子正想提副处,除了考试择优录取,部长一关更是十分重要。部长是市委常委,他在部长手下一干就是五年,如今正在节骨眼上,副总这一说,不知部长对他的父亲是什么印象,对自己又是什么印象。
部长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一边吃大闸蟹一边听,听到紧要时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回来的路上,部长坐在车里,对着前边坐着的马白草说,你父亲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说着又笑了起来。
部长的态度让马白草大吃一惊。他原以为父亲的事,在饭桌上当个笑料说一说,也就过去了,不想部长到这个时候,酒足饭饱后还记得这事,这就不能不让马白草心里犯嘀咕了……
马白草是个工作不卖力也能做好的人,这和他头脑灵活、会看脸色行事有关。他知道领导需要什么,像领导心里把门的那个人,比起“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的人强多了。
现在他父亲做出这种事来,而且直接传到部长的耳朵里,这让马白草觉得父亲是在砸自己的饭碗,晚上回家他就很生气,没上楼他就把和父亲怎么说想好了。
使马白草生气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儿子马豆梗逃学。老师说马豆梗偷看黄色录像。说别的马白草还能接受,说看黄色录像他就感到有失面子——马豆梗才十五岁呀,这比说他自己在某些场所搞小姐还要分量重些。
这两件事让马白草一回来就一脸怒气,他把手包用劲扔在沙发上,转身奔马豆梗而去。马豆梗正看电视,见父亲来者不善,麻溜进了自己的房间,随后门就被他关上了,剩下爷爷马应龙坐在电视前,咧着大嘴前仰后合地笑呢。
马豆梗的逃离还真奏了效,马白草都到马豆梗的门前了,忽然关上的门险些撞了他的鼻子,他才放弃马豆梗直奔他爹。他先是走过去怒冲冲把电视的开关闭了,然后对马应龙说,你可倒好,还有心看电视,到处给我惹事,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马应龙此时本是挺乐的,刚才儿子没回来之前,电视新闻播华风大药房老总的承诺了,里面还有他的形象呢,这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成功的事,做了一件对得起老百姓的事。现在儿子来这一出,和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就好像一下子把他从热被窝里拉出来推到冰窖里,这让他很不适应,紧跟着火气一下子就来了。马应龙站了起来,他逼视着儿子说,怎么的,我不看电视我干什么?我到处给你惹什么事了?别以为自己能喝二两白酒就抱个酒罐子,我他妈打天下时,你还在你妈肚子里转筋呢!
马白草也不甘示弱,他不服他的父亲,他说,你打天下怎么了?你不就种那些没有营养的瘪玉米吗?国外早淘汰了,你不种倒好,你一种不但人不能吃,猪吃都不长膘。
马应龙有点受不了,他想打儿子,忽见马豆梗从门缝里向他摆手,他才改变了主意。他反驳道,淘汰怎么的?不长膘怎么的?你还不是吃这不长膘的玉米长大,你他妈要长膘就完了,不长膘你还瞧不起你爹,长膘你就瞧不起国家主席了。
马应龙的话不多,却把马白草的阵势压了下去,他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一口烟没吸完,父亲马应龙在那面又说话了。
马应龙说,小人儿不大,你还抽高级烟,都是共产党养的你们这些蛀虫,你们为党做什么工作了?先抽党的烟,后住党的房,把你的工资算算,一个月去了养老婆孩儿的你能买几盒烟?明个我就到市委,我让市委书记算算这个账,问问他敢不敢把这公布,写张纸贴到市委门口?
父亲的话让马白草一阵恐惧,他忽而觉得父亲真是个可怕的人物,他以前从没发现父亲有这个素质,他后悔他当时怎么就心血发热让他住进城里,现在倒好,撵都撵不出去了,后患不定什么样呢。
马白草有些慌神,也有些着急,他怒不可遏地对父亲吼,你怎么了?你有病呀?你唯恐天下不乱呀?你不知我现在正要提级呀?你一掺和你还让不让我有好日子过了?
马应龙说,你说对了,我就让你没好日子过,你们净搅和共产党了,这回我就要搅和搅和你们,想制止我,没那个门儿,他华风做的事本来就不对,拿假药拿有苍蝇的药唬弄人,坑老百姓,明天我天天坐在他们那里看着他们,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马白草也真急了,他被父亲激怒了,他觉得父亲不可理喻。他的眼里含着泪,他说,你四六不上线呀?你拎不清呀?你不知倒正呀?
马应龙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说,我怎么不分倒正了,我不分倒正是我揍出的你,不是你揍的我。
马白草这会儿地地道道气哭了,他哭得很伤心,他想他这些年在政界混得够不容易了,没人帮自己,又没有家庭背景,好不容易混出点眉目来,老爹又来捣乱……马白草越想越不是滋味,就干脆仰躺在沙发上自己生闷气,他也不想和父亲吵了,和他吵也吵不出个甜酸来。
马白草就那么躺着,忽略了做饭时间——他和妻子楚芸商量好了,今晚由他做饭,楚芸去见马豆梗的老师。
楚芸不去见儿子的老师,她也不会做饭。楚芸这些日子正闹情绪,每天闷闷不乐,上班不到点就走,下班老晚老晚才回来。马白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为什么,是为父亲马应龙的到来。虽说当时征求她意见时她也没说不同意,但是马白草明白她就是不同意。妻子楚芸生长在城里,从小优越惯了,她不愿意打破自己的生活习惯,拿出点姿态也是正常的。关键是自己的爹,看不出自己家里外面为难,净闹事,这就让马白草心里像长满了草,铲也不是不铲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