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宁农村有个习俗,农历六月里接闺女,“六月六吃闺女一块肉”。这闺女回娘家也不白去,报父母养育之恩,去时要到集市上买一块长条猪肉,有肥有瘦,作为礼物带上。这闺女呢,一生娘家也没过够,就思念多待上几天,让那一口来接。这风俗很好,很亲情,但有点嗲!
“好多事”呢,是农村送给那些热心做好事的人的一个爱称。
说这年六月又到了接亲戚的时候,水大,河沟里,都装满了雨水。老父亲骑着自行车,去东庄接闺女。这东庄是他庄东的庄村,他到了东庄却过不去了,因为有装满雨水的一条河沟,挡住了他的去路,到他闺女家最近的地方,过了河沟也就几十米吧,但他过不去,没有桥。如果从有桥的地方过,还要多绕五六里地,比他来时走过的路还要长。他正犯愁的当口,从东庄里走来了“好多事”。平时里东西庄的人,大多都面熟,尽管叫不出什么名字,却不能说以前没照过面,一看长相,就知道不是好远的人。这“好多事”就问:过不来了?答曰:过不去了。“好多事”说:你是西庄的老王?对方纠正说,不是老王,是叫老黄。又问:你来接闺女,庄西老马家的黄小丫?对方说:是的,弄么巧,这两天雨多。“好多事”就说,别慌,我来给你搭桥,让你从这里过来,不然的话,你得再绕多远呐!
其实老黄头迈不过的坎,不能称河只能叫沟,因为叫河不够宽,叫沟还凑合,是修路时留下的过水沟,不宽,二丈有余,但你这时就是过不来。睢宁的土地恋水,或水多,几乎到处都是沟沟渠渠、汪汪塘塘。在平时,这老黄头可以把自行车扛在自己肩上,脱了鞋卷起裤腿赤脚趟过去也就算了。他今天穿的规矩,一身新衣,舍不得了。“好多事”从家里扛来了一根圆木棒,往河沟上一搭,正好架起了一座独木桥。过独木桥当然一般人很难走,走习惯了,这东西庄上大人小孩从来也没感到难,平常遇到这种情况,都轻轻松松地过了。他对老黄说,把车子扛上,小心点,过来吧。老黄就弯身从自行车大梁里扛车上肩,鞋也未脱,上了独木桥。谁知道木棒也是湿滑的,老黄的鞋当然也不干,刚走到当中,一紧张脚下就一打滑,“扑通!”连人带车就掉进了河沟里。河沟不深,水也不急,正好齐腰。“好多事”一见,忙伸手去拉,这老黄一使劲,就把“好多事”也“扑通”了下去。等两人从河沟里爬上来,庄上有妇女出来见了,就哈哈大笑,说“好多事”你这回没多好,你得回家拿衣服给人换。“好多事”说能换能换,老黄头说不用不用。说不用也不行,“好多事”已经连拉带推,把老黄头拉进自家门口了,原来“好多事”就住在这河沟跟前,“好多事”老婆见了,忙过来推老黄头的车,进了屋又拿烟又倒水,两口子一副热心肠。“好多事”说快拿我看闺女时穿的衣服,给这大兄弟换上,全怪我没小心,让这大兄弟难堪了!这老婆就赶紧的从木箱子里拿出干衣服,左劝右说,立逼老黄头把衣服换了,临了还说,换下来的湿衣服,放这我洗干净了,你回头再来拿,这一堆湿衣服怎么拿闺女家去啊!老黄嘿嘿地笑,算是同意了。此事本来到这也就结束了,谁知到了中午吃饭时,这黄小丫偏偏又跑来了,死活要拉“好多事”去她家吃酒。“好多事”也不经请,真的就跟黄小丫走了,一路走一路说,这还值当的这还值当的。“好多事”老婆的话就追过来,你别硬撑了,软耳边的人,别不知高低喝醉了!把这衣服给人家带上。桌上一吃酒,心就更热了,一叙,“好多事”和老黄头竟是老表,从此以后,这两家又成了亲戚,少不了老黄头一来走亲戚,黄小丫就把“好多事”也请去,表叔表叔喊得鲜甜,而“好多事”在六月里又多了一件事,既然做了表叔,有了亲戚关系,少不了也要去接黄小丫,当闺女一样待,还把老黄头提前约好了,一块儿来喝酒拉拉家常。
说这睢宁县城向北有一个伙房村,伙房村里也有这么样的一位“好多事”,伙房村本来要属于魏集镇的,去年划归新成立的农业示范园区了。伙房村里“好多事”的名叫马清玲。马清玲是个男的,却起了个女人的名字。今年五十出头,夏天留站桩头,穿长裤短衫,下身冬瓜青,上身鱼白蓝,一脸白白净净的,见人听的多说的少,身体略有发福,长相憨憨厚厚的,村里都说他也是一个“好多事”的人。
这伙房村村名有点儿典故。说当年小日本侵略中国时,在伙房村东南角扎营驻兵,那个地方现在还叫李鬼村,意思是日本鬼子驻扎的地方。日本鬼子在这里盖了炮楼,于是在四边就出现了前楼村后楼村,还有西楼村东楼村。伙房村四周有圩墙,当地老百姓不叫它圩墙,叫城墙——厉害吧。在早还没有使用火柴的时候,村里人多使用的是石打的纸火,很不方便,伙房村里呢,却是长年不断火,加上土匪日本鬼子打不进来,周边老百姓到做饭用火时,会到城墙里取火去!时间久了,就称这里为伙房村了,约定俗成,又有人开玩笑,说这里是厨房村。现在有546户人家,2127口百姓,可耕地4800亩。村支部书记叫王丙建,细瘦精干,语速较快,是名复员军人,当了近20年的村干部,上任书记刚过四个月。他坐在马清玲家的沙发上向我介绍伙房情况时特别介绍了新农村建设。他说这里老百姓的地多一些,人均有三亩地吧。上边在这里规划新农村,前天县长来这里刚做完二次民意调查。大概九月初可以实施,两年时间,要盖20排楼房,每栋6户,独家独院,老百姓在盼着,全村能节约800多亩土地呢!转而又说,因为这里人均地多,过去几年老百姓的劲都奔地上去了,没有几个出去打工的,也就没出现大老板,都是小打小闹打小工的多,等再想出去打工时就晚了。像马清玲,当了多少年的村组干部,前几年不干了,就去买一些拆迁房拆下来的木料,回家来加工木板。我们这里种西瓜的多,在外县外省去包地种,种西瓜要建大棚,建大棚要留门,留门就要有门,没有门安装,大家都到马清玲家去找,因为他买来的木料中有旧门窗,大家挑出来拿走,马清玲也不要钱,他根本不提钱,亲戚邻居谁用不着谁,他说好在也不值什么钱,看能用拿去用就是了。“拿去吧,拿去吧!别提钱的事!”
马清铃住的伙房村,前后有三排,他住的是中间一排的中间。他西首有一家人叫王美玲的邻居。这王美玲刚结婚两个月时,在部队服役的丈夫要离婚,王美玲死活不同意,军婚是受保护的,王美玲不同意离法院就不批,不批拖下来一拖拖了十几年才离掉。婚离掉了精神病上身了。这精神病得的有近40年了,60多岁的她家里也没有什么人照顾她,病一来有时就找不到她了。马清玲一家就一直照应她,跑没影了就去找,找回来了还和家人带她去宿迁市精神病院去看医生,钱和路费都是他自己掏的。平时送粮送菜,一旦王美玲病犯重了,还要做好菜好饭送过去。马清玲经常和年轻一代人讲,要学好事,做好人,不会吃亏的。他自己种西瓜,收获时,他先帮助邻居卖西瓜,当上了义务经纪人。他开的木板厂,少不了要用小工,小工来早来晚,他总以谁家还没有个猪羊,或者小孩上学来考虑,从不多说一句话,逢到天气不好等原因都备好了饭菜,留大家一起吃饭。谁家如果有了小矛盾,两口子之间,婆媳之间,邻居之间,少不了磕磕绊绊的,这马清玲一听到就上门去了,不是先说女人的不是,就是先说男人的不是,各打五十大板,理论是驴不走,磨不转。也劝说不停埋怨的小媳妇或者长辈的人度量要大一些,要容纳一些,这家庭小日子才能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直到人家答应不闹矛盾了笑呵呵的心平气和了,自己才很有成就感地颠颠地跑回家。过了很长时间,他还会说,我们这庄上是姓外、人不外呀!
马清玲住在这一排房子的东首,有一条乡村小公路,路边有修路时留下的一条水沟,可以做涝时排水用,大约也有二丈宽。在这条水沟上,前排后排人家都有桥可过,唯有当中的一排没有桥。闺女出嫁儿子娶亲没法走车,收麦时收割机、拖拉机、插秧机也没法进出。这名叫马清玲的好多事的人就看在眼里,急在了心上。春节前后,更是人们走路多串亲戚多的时候,也是农村办喜事的日子,他就自费找来挖掘机,请来修桥的人,把弯路取直,把窄路加宽,在村子东首河沟上修了一座小桥。这小桥看上去并不起眼,却是给左邻右舍解决了大忙,进出方便了,行走安全了。
“好多事”的马清玲理所当然地在村里是一片好人缘。大家有事找他,有他在的地方,就有一些赞扬声。你找他他也不烦,把自家的事放在一边,三天两天也没话说。他是前后庄上红白喜事的关大执,是会给老百姓办事的好多事。
睢宁农村“好多事”的人似乎村村都有,邱集镇沙祠村也有一个“好多事”的名叫沈加宽的,满头白发,年高71岁,抽烟时手都哆嗦,今年6月,就是这个背后被人喊为“二队长”的人,带领本组群众,自筹资金铺设了1000多米的砂石路,钱是他筹的,料子是他收的,机械施工也是他管的,路修好了,他还义务当起了养护工,被挤落到路边的石子石块,他又一一地给拾放到路中间。平时组里修水泵,收集水费电费,也是他跑前跑后主动去做的。老人虽老,为老百姓办事的心不老,热情不老。这个镇的有个名叫朱述民的人,50多岁,也是人见人夸的好多事。他当了多年的生产组长,群众论他是百里挑一,找不着的好组长,提起他在夏收夏种期间,帮老百姓收小麦是他,开着手扶机子刨地是他,耕地是他,不收钱是他,不嫌忙是他,有时忙不过来了,一天三顿饭都是家里送来在地头吃的。他为本村老少爷们修了九条村路。他身上有一个小本本,记录着他办了什么事,为什么事用了老百姓多少钱,又为某件事开支了多少钱,都有经手人摁的红手印作的证明,一清二楚。那个小本本,也是他为民办事的记事本。他说为老百姓办事,多事就要多好,就要多实,不能做成半吊子。邻里有了纠纷找到他,他说他就像个讲牛行的,要把两家说和了,这件事才算是“多”成了。群众说有了朱述民,困难不用愁。来了朱述民,矛盾没问题。他曾掰着手抬头对我说,他组里的群众没有不听他的,他说4月29日小秧落谷,6月3日收麦,6月9日插秧,13日14日两天全部结束。保准到时候就是这样的。他此言不虚,当他置身于他父老乡亲中间,不论爷们娘们,无一不在说他的好处,论他的为人,说这几年多亏了他,要不然大家不会生活成这个样子的。
朱述民和马清玲、沈加宽一样,听人夸他时只是像小孩一样在一旁嘿嘿地笑,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也许尽其一生的所能,就是为在普通老百姓当中“好多事”了,这似乎成了他们的生活理想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