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说,麦子鸟就是吃麦子的命。我是个农村妇女。千万莫用什么“名”或“位”,我喜欢用“个”:捡五个鸡蛋,提两个袋子,杀一个猪,碰到一个鬼。我以前最恨带“名”或“位”的人——那位姓万的乡长,那几名姓马姓王姓吴的干部,这世年他们的鬼样子我会一个不漏地记住记死,直到带进棺材。
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他们搞垮的。
我快50岁了,脸皱得像一个擂姜钵,头发如同剪得稀烂的棉纱布,眼皮抹布一样老往眼珠子上罩,三颗牙也跟菜蔸被锄头铲动了一般,摇摇晃晃要倒不倒。我随时哪天就会一觉睡到阎王爹那边去。就算我被阎王爹的笔划漏了,再活10年20年,可再长有意思吗?政府不齿我,干部不齿我,邻里不齿我,亲戚不齿我,唱我的埋怨,念我的零碎,说我的空话,我成了什么?成了讨死万人嫌的臭狗屎,成了遇着就躲看见就避的烂肠瘟。
我从36岁起就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女人没了男人不就等于废了么?一个好女人配个废男人不也等于废了吗?俗话说不怕天干,只要地润。没了男人,我这块地再润再湿又有何用?既不能长出高粱稻谷,也不能生出红花绿叶,地润只能长杂草,地湿只能生蚂蟥。
那时的国泰健壮如牛,我饱满如鹅。白天打一天禾,晚上不巴皮巴肉一回两回困不落觉。甚至白天他从田里担谷回来,我刚好一时不晒谷不淘米,也会在竹床上做一回,摇得竹床像唱歌:吱吱吱,窸窸窸,老鼠出洞偷大米……国泰那个瘾啊,那帮家伙还为他编了句顺口溜:白天推石灰,晚上搞六回。车扁担没拿,门弯里又是一回。肯定是国泰在外面吹牛皮不打草稿,有一夜六回的么?那不把我早累成柿饼了。
一切都到我36岁国泰38岁打止。这日子我记得刀雕凿刻——古历十一月十六,天放冷风,苦楝树的叶子簌簌往下掉,猫狗缩到墙角的草窝里躲寒,鸡成堆挤在橘子树下暖毛。趁还没过年,国泰约了四木匠去长沙工地上做事。工价二十,天结天。
国泰还没出门,村书记德顺就带着七八个收上缴的来了。他们来过两次,国泰都不在家,我也躲了。我不躲到哪里化钱?
那次就是孙悟空也躲不开——他们来得比狗的声音还快。万乡长带着那帮家伙边跑边喊:朱国泰你让我们找得好苦,今天你就是长四个翅膀也飞不了!他们将我和国泰团团围住,宣读“判决书”:五个半人——你老娘是你们兄弟共同负担的吧?八亩六分田,上缴款六百五十七块二。
国泰鼻子里出气,要钱没有,命有一条。
万乡长也鼻子里出气,朱国泰你还耍态度?你要晓得后果!
我爹总是教育我千斗万斗,莫与官斗。我怕国泰吃亏,赶忙打圆场,各位干部莫屎胀尿急开口谈钱,先进屋喝杯茶。
万乡长一脸猪婆皮:莫耍阴谋诡计,拿钱来!
国泰说:你们高高在上呷金屙银倒是不晓得老百姓苦楚,德顺是晓得的,我家三个细伢读书,老娘又是个病壳子,钱到手就散了。这不正准备到长沙做事,拿到钱首先第一就是还你们的阎王钱。
万乡长眼珠子鼓得像两个芋头:这是什么屁话?!向堂堂国家交税交粮竟然说是阎王钱,今天我就看你胯下长几只脚,不将钱交清,我让你见阎王!
这句屎话惹毛了国泰,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抠住万乡长的胸口,抠得那张猪脸一下青紫,一下寡白:你这个堂堂革命干部说的才是足斤足两的屁话,你要老子见阎王,老子先让你见阎王!
手下得重,话也说得重。万乡长病猫一样的叫声才开锣,姓马的姓王的姓吴的那帮狗崽子像被挖了他们的祖坟一样围拢来,鹰婆一样的爪子,铁锤一样的拳头,下雨一样砸向国泰。国泰开始还硬气得像根石柱子,纹丝不动,刀斧不入,慢慢就不行了,像猪挨宰一样叫唤。我吓坏了,孵鸡婆一样架势想给国泰搭上一个手。无奈那帮狗崽子越打越精神,眼睛横得三四不分爹娘不认,口里还一个劲地喊:打!打!打死这个狗杂种!让他去见阎王!
国泰被摁在地上,两个脚乱踹乱蹬。当我上前扯断王干部的皮带时,国泰趁机爬起来。可国泰没往外跑,而是从门弯里拿出那条栗木车扁担,舞金箍棒一样挥过来。也该那个王干部背时,谁叫他称长鼻子打头阵呢!王干部受了迎面的一扁担,哐当一声,死草鱼一样扑通倒地,鲜热热的血一下子将脸罩了,嘴巴噗噗往外呼气,吹得血沫子像风车扇出的谷秕子。有的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有的撒腿去叫医生,有的脱下褂子替王干部堵血。国泰觉得阵势不对,摔了车扁担就朝村口飙。
万乡长指着国泰撕绸扯布似的叫:莫让杀人犯逃了!抓住他!五六个家伙就疯狗一样去追他。我的心一下绷紧,恨不能借两个翅膀给他,让他远走高飞。可我无能为力。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能走会跑的我的男人朱国泰。
估摸20分钟后,那帮家伙汗水泥污地回来,吴干部对我说:去看看你男人吧,自己从高坡跳下去了。你告诉他,打人了就莫想赖皮!
栗子坡的坎脚下,国泰全身汗得透湿,脸上泥血交加。我搂着他的脑壳往胸口上挪,想把他扶起来。他喊爹喊娘地叫着:快看看我的脚,不晓得痛痒不晓得动,只怕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