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打小就教导我:男怕上梁,女怕错郎。上梁做贼,家族无脸;嫁错男人,受苦不断。
嫁给国泰打死我也不相信会错:长得可以演电影,配我长出一大截;腰粗胳膊壮,我还能受别人欺负?和我生下两女一男,送终的送寿被的人都有了。天美地美,哪里错得上我啊。
可一夜之间,国泰成了一个瘫子,一世也站不起来了。
万乡长牵头处理这事。他当然耍赖,说这起事故是因国泰抗税不交、动手打干部而引发的,应负百分之九十的责任,乡村干部也存在群众工作做得不细致、工作方法简单的过错,承担百分之十的责任。另外,国泰打王兴国导致轻微脑震荡,面部有外伤,缝了四针,应由国泰负百分之百责任。
赔我的国泰啊,赔我的男人啊……我的眼泪鼻涕一齐上脸,但哭着哭着哭不出,像有把火钳夹住喉咙。
我们为朱国泰垫了医药费五千六百二十五块三,估计后续费用和残疾护理费还要二万九千六百元。王兴国已用去医药费两千六百四十三元五角,后续治疗就不算了。如果严格按责任划分来摊费,你家还要倒出王兴国的医药费。万乡长说,从革命人道主义出发,考虑国泰不能再劳动、三个小孩上学、家庭本来就比较困难的实际情况,党委政府决定,一是全免你家的上缴费,二是适当给你家一点困难补助费,你看如何?
他们逼我签字画押,然后把一个瘫子扔给我。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虎口叉开,对准万乡长的脖子镰刀一样割去。万乡长喉咙里的咔咔声由大变细。
他们准备用五千块打发我。我这一掐,他们不找我了,喊来国安国平,和国泰三兄弟谈。七谈八谈,三兄弟将钱数字一点点咬到两万——国泰说人是他们推下去的。
他们不承认推人,但同意出两万。
国平正要签字,我扑上去大喊:我不依从!我要你们赔我一个完完全全的男人!你们摸摸良心,朱国泰大半生就值两万块吗?老娘要送终,三个细伢要吃要穿要读书要嫁人要娶亲,两万块哪够啊……
万乡长骂我得寸进尺死不要脸,说政府一而再再而三放让,你不把情来谢,反把尿来射,把人民政府当二百五,人民政府包说媒还包生崽啊?人民政府包你治病还包你收亲嫁女养老送终啊?
万乡长带着那帮喽啰走了。
国安国平忙去赔小心都没能拉他们回头,便掉转脑壳骂我是搅屎棍,将一件好事搅个稀烂,这顶烂斗笠你自己补好了。也气冲冲走了。
床上的国泰嗷嗷地哭。我心啊肺啊像被刀子刮空。我跪在国泰的床头,头靠着他的头,嘴巴贴着他的耳朵:国泰,我一定会将钱要回来,一定要得比两万多……
我不信神不信鬼,只信我爹。我爹是上世纪60年代村里学哲学的典型,还在万人大会上发过言,讲的是《运用唯物辩证法,搞好家庭革命化》。我本来叫游喜花,发言后爹就将我名字改为游喜哲。爹最出名的一句话是“牵牛要牵牛鼻子”:牵牛要牵牛鼻子,栽豆子千万莫让土压着芽了;牵牛要牵牛鼻子,烧火关键是柴要空心灶要通风;牵牛要牵牛鼻子,买猪婆就要买嘴巴短耳朵大身子长皮毛松的……
牵牛要牵牛鼻子,万乡长这个副乡长不管事了,那我就找正乡长——那时候我还不晓得书记比乡长大。我从德顺那里打听到正乡长叫胡爱民,人不拐。
我到乡政府找了两天都没会到胡爱民。头天门卫老倌说是去县里开会了。老倌也姓朱,善面善心,又是要我喝茶又是要我看报。我的看书看报喜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牵牛要牵牛鼻子,与当官的打交道,不跟他讲几条方针和政策,不跟他讲几点中央精神和领导指示,他是不把土地当菩萨敬的。
第二天朱老倌脸色明显不如头天鲜艳,既不说乡长在不在政府,也不让我进政府院子里去。我质问他为何一夜一河水?我既没偷他的钱又没损他的物,两张报纸一本杂志还是他自己要我拿走的。他一脸酸菜地道出实情:我头天被马干部看到了,马干部报告给了万乡长,万乡长给朱老倌发指示,一定不能让我见到胡乡长。朱老倌哭着脸说他是临时工,泥饭碗,他们喊他寅时走他就等不到卯时。
我没有为难朱老倌。那天报上一篇叫《“官太太”要做贤内助》的文章启发了我:找不到胡乡长,就找他的堂客,女人找女人,兴许更容易进油盐。我又从德顺那儿打听到胡乡长的堂客在乡里农技站上班。
村里女人走动都要用点小人情。我爹说人情是把锯,你一来我一去。你打点别个,别个也会不矮你。我拿了20个鸡蛋去找乡长堂客。我数了鸡窠里有26个鸡蛋,就留了6个。国泰的身子有得补。
我穿了件七八年前的旧棉袄。有个地方还露出一线棉絮,我索性将它扯长点,让它蛇信子一样在风中抖动。农技站门面只有一个女人在边嗑瓜子边烤煤火。我顾不得她是不是乡长堂客,将提蛋的布袋往柜台上一放,扑通一声垮在煤火被上就大哭起来。
她是乡长的堂客姚香。姚香以为进来了一个疯子,准备跑出去喊人。我一把拽住她,诉天诉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道。姚香先以为我骗她,我从棉袄里掏出一摞病历、化验单、收费单,顺手还扯出了几张毛票和一个缝补用的线团。姚香接过单子仔细翻看了几张,眼里也流出了泪。她说万乡长只是一时之气,这么大的事政府肯定会管的,她也会跟胡爱民说的。我一边赞她大慈大悲菩萨心,一边提鸡蛋给她。她双手摇断说这是折煞她,要我拿回去补国泰身子。
我捉住她的双手,半跪下来:双江湾的规矩是送来的东西不能提回去,你看得起我同情我,就莫嫌我的东西少。
她只好收下。然后,脱下身上的那件羽绒衣披在我身上,烂棉袄冷,这个蛮暖和的。
我也双手摇断不要。
她说:莫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