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块钱是姓万的亲自送到我手里的。
不但送钱,还向我和国泰道了歉,说是包村干部工作做得不细致,关心群众疾苦不够,请我们夫妇原谅。
我穿着姚香送的羽绒衣,三摞票子数完,热得汗都出来了。我将票子码在国泰的床上,对傻子一般的国泰说:真票子,都是我们的!
国安国平嫂嫂弟媳都蚂蟥听水响一样来了。我的羽绒衣把两个堂客看得恨不得从我身上剥去。我说是别人送的。她们不信,嫂嫂说你现在有钱了,金山银山都买得起。弟媳说要是晓得一下来这么多钱,我家国平情愿瘫一回。
国安国平说他们这次与政府扯事误了工出了力,钱又搞得如此多……后面的话要说不说。后来憋不住还是说了,一个说要买猪仔一个说要买稻种,每人都想借一点。
国泰哑了半天,最后转头对我:给兄弟不是给别人,每人给一千吧,是给不是借。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钱,扯开橡皮筋,数出一千,拆成两半,分别塞到国安国平手上:……你们走吧。
国安说:不是一千么?
这瘫子又屙了,臭熏了尸,你们哪个来帮帮忙?我边说边走到床边,掀开国泰的被子。
我再回头,一个影子也没有了。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们全家不惊不慌地活在这两万九千块钱里。我将家里调办得有型有款:伙食不比别家差,国泰的营养品从来没断过,三个细伢穿得不比别人差,村里的人情往来也不比别家少一次……国泰以前是面子堂堂鼻子里有风的男人,是双江湾挺得起腰杆、说得起大话的男人,他人瘫了天不能塌,我要替他将家撑起来。
我爹经常说,脚勤便亲。搭上了姚香这根线,我就把姚香当亲戚走。间不几天,扯上一把青菜、几个萝卜上她的门市部去,她受了我的菜,也总要回我几样旧衣点心和补药。走动次数一多,我就开始称她为妹妹。她也没把我这个姐姐看轻:通过胡爱民的关系,国泰坐上了县残联配送的轮椅,三个细伢所有的学杂费也免掉了,家里上缴也在胡爱民第二年当上书记后一概全免……我可以自由地出入政府大院,可以在大院的厕所里解手,在大院的食堂里吃饭,所有干部见了我都恭恭敬敬——他们晓得胡书记的堂客有个“姐姐”叫游喜哲。
其实我很少去胡爱民家里,除了去门市部,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朱老倌那里。朱老倌的堂客前几年得奶癌死了,现在一见女的就成了话痨。我常常一边装着听他扯唇舌,一边用心读他那里的报纸——我总觉得那里有我要牵的牛鼻子。
每天给国泰换洗完,我就坐在他的身边看从朱老倌那里带回的书报,遇上些抓心热肺的句子,还给他读一段。我初中时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念过一回。国泰当年看上我,就是被我的一段话打软了心。其实我也没说什么情多意多的话,只是朗诵了一段课文: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科科及不了格、上完初一就退学的国泰后来告诉我:我喜欢有文化的堂客,会持家。
好多年没朗读过了,字一到嘴里时而像狗咬螺壳,时而像生吃柿子,结结巴巴生生涩涩。但国泰喜欢听,一副做了神仙的样子。我晓得他其实是想我陪他,不在乎我是念诗还是念咒。
好景不长,胡爱民当了两年书记后就调到县里物价局当局长去了,姚香也跟着调到了农业局。当官就是一张纸,纸上写到哪儿,你就得服服帖帖赶紧去哪儿。
那天,我提着一篮菜去农技站,门是关的。到朱老倌那里,他一脸的阴阳交错:变天了!然后手指了指墙上的考勤表。
表上排在第一位的不再姓胡而姓丰,排在第二位的是万金米。这是我第一次晓得姓万的全名。本以为万金米亲自给我家送钱,已经对我没了成见,没想到他还挺记仇,给朱老倌下扎子说不准我再踏进政府院子半步。
还有更损的,几天后包村的冯干部上我家门,宣布三条:一是政府已对国泰进行超额补偿,大女儿又在打工赚钱,往后上缴和其他村民一视同仁;二是为不影响他人办公,没有重要情况反映,不准进入政府机关;三是前任领导批示的年度困难补助500元,鉴于目前政府财政十分困难,暂不兑现。今年的五百块前阵姚香还劝我莫急,到时她再催催胡爱民,没想一下打水漂了。三条犹如三座大山压向我,五百块钱可以不要,政府大门可以不进,可上缴、两个细伢的学费、村上投工投劳费样样都是一把刀啊。
万金米,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我去县里找姚香。
国泰和大女儿一朵不要我去,说是家里还有点老本,一朵又开始赚钱,随他三条四条已吓不住我们了。我说我这个庶民百姓无所谓,反正是粪缸里的一个蛆婆,天天受尿淋屎砸也没人可怜。我是替胡爱民和姚香咽不下这口气啊,人一走茶也凉得太快了吧。姚香对我有恩,我怎能对她不义?
县城还是国泰出事那年去的,那阵子也没怎么上街,天天守在医院里。记得那时车票还是三块五,这会儿涨到了五块。
姚香见了我又意外又欢喜,留我吃饭,把我带到隔壁的一间会议室,要我先在那里面喝茶看电视,她做完报表就来陪我。
我就在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无聊地看电视。自国泰出事我就怕看打打杀杀的电视,抓着遥控七调八调,调到县里的台。这节目信号还没到双江湾去,看着新鲜。
先是早稻防虫,接着是风湿药广告,接着是新闻。头条新闻报县委书记的事,我终于晓得他叫龙四勇。龙书记带着一帮人去看一个下岗职工,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又是拿米又是拿油,临走还拿一个红包。下岗职工开始笑,后来哭。尤其龙四勇招手再见时,下岗职工哭得像死了爹娘。
龙书记真是个好人!要是晓得我家情况,我想他肯定也会来慰问国泰的。书记一来,万金米敢不来?还敢对我家七里八里?我心里扑腾一喜:一定要想办法让龙书记来我家一趟——他可是我们县最大的牛鼻子。
主持人介绍那个下岗职工就是一封信感动书记的。别人能感动他,我就不信我感不动他。
我到姚香那儿借纸笔。她问我做什么。我说:下午上街要买东西,怕漏,开个单子。她也没多想就给了我。
会议室的桌子很大,我大干部一样伏在上面给龙书记写信:
最最尊敬的龙书记您好!
敬礼!山清水秀。
敬礼!红日东升。
尊敬的龙书记,您是我们的总书记,山清水秀养育了我们全家,红日东升让我有话向您说……
写到这里,往事就开了闸门一样冲了出来,整整写了六页才打住。
吃饭时我跟姚香说了万金米的事。姚香劝我忍忍算了,说马上就要免农业税了,大政策一来,谁都挡不住。我说是他做得太无良,不看我僧面也要看你们佛面啊。姚香说你千万别挑矛盾,万金米后台硬得很,一个堂叔是副县长。这么一说我就无话了。我爹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有个县长叔叔罩着,胡爱民当然不能跟他斗。我又说了给龙四勇写信的事。姚香说写了?我说想写。姚香说:我的祖宗,你以为他是胡爱民啊?他有工夫看你的信?死了那份心吧,你有困难我会帮你。
我不死心,我一定要把信送到龙四勇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