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我爹。
我老爹张老倔头,名副其实,又艮又倔,在我们那一带是知名品牌——陈支书,小黑朱,张老倔头,南寡妇,并称为小北村四大抗造。陈支书平安度过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多少年稳稳坐着那把金交椅,诀窍不是别的,就是坚持不发展党员,别人拿不到入场券,就只能干眼气。小黑朱胎里不足,一直病病歪歪,三次病危,穿过五次装老衣,居然都挺过来,眼下快八十了,却又老且弥坚,还能和年轻人一起侃黄段子。南寡妇属于来者不拒那类女人,家里的石板炕三天两头就塌了,人却一如既往地滋润着,可见非凡的接待能力和耐久性能。唯有我老爹张老倔头是真货色,脸朝黄土背朝天,坚韧不拔地扑腾了一辈子,不知啥是头疼脑热,割了口子,随手抓把黄土揞上就得了,从不耽误干活,是真正意义上的抗造,乡亲们都很钦佩。
说来也是蹊跷。那一天我老爹下菜窖取萝卜,也是闲饥难忍,就顺便啃了一下。萝卜是极普通的品种,没上化肥,没打农药,当属绿色食品,在乡下,我们都把它当水果吃。哪知刚刚吃了几口,就被噎住,好不容易顺下肚去,却又没完没了地打起嗝来。我老爹已经六十三了,嗝一下,脖子上的囊皮就跟着扯动,颜色变得紫红紫红的,很像一只被拔了毛的火鸡,甭说他自己,就是一旁看着的人都很痛苦。关键是他嗝逗的频率过高。我把过他的脉,脉搏跳十下,打嗝一次,相当于十响一咕咚的炮仗。一连几天,我们这个跑腿之家就整天笼罩在他抑扬顿挫的嗝逗声和消化不良的萝卜气味里。
我是个孝子,这自不待说。我三岁上娘就死了,单是老爹的养育之恩就足够我感动了,何况我还是个受过高中教育,懂得事理的人。我爹的倔头里包含着崇高的操守,为儿子坚持不娶,有一次南寡妇送货上门钻进了他的被窝,都被他蹬了出去。可日子就是这么不公道,因为一个穷字,我眼看过了岁数,还是没能娶上媳妇,也就没能如期完成替老爹传宗接代的使命。我觉得很对不起老爹,正准备进城去发展,找到一条迅速脱贫致富的捷径。面对突然事变,我四处求医讨药,包括淘弄各种民间验方。可事情也真叫邪性,老爹的嗝逗竟然一发不可收,他嗝一声,我的心就跟着疼一下,那种折磨,也不比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好受。
我老爹就把我叫到炕前,眼睛幽幽地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儿呀,爹对你昨样?”
我愣愣地看着老爹,诧异地说;“爹,你咋说这话?”
我老爹说:“我找到病根了。那年我借了胡二扁头三十五块钱,一直拖到现在都没还……”
我明白了老爹的意思,一时哭笑不得。胡二扁头是我们屯亲,早先会砌歪脖烟囱,后来混进了包工队,三弄两弄,成了包工头,又七弄八弄,成了房地产开发商,神话一般干得一个火爆,自然离不开送礼行贿拉拢腐蚀革命干部那种猫腻。那年衣锦还乡,正遇见我老爹到供销社买化肥,因为钱没带足,急得直转磨磨,就帮忙垫上了。我老爹回头去还,哪知他正为裆里的乱事,被几个舅子追着暴打,狼狈逃回了北连市,从此只衣锦不还乡,再没回过小北村,欠的钱也就拖延下来,渐渐被忘到脖子后头去了。不知我老爹又转了哪根筋,生把毫不沾边的两件事往一块联系,谁又拿他有什么好办法?
我哄着他说:“爹呀,你咋总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按胡二扁头的款势,三十五块钱也就是一盒烟,手指缝一拉拉,掉地上都不愿哈腰捡,也许当初就没打算让咱还。”
我老爹脖子上的青筋胀跳起来,这是犯倔的标志。他犯起倔来,十头老牛拉不回来,放上一个排的书记政委也甭指望说服。
我老爹严正地对我说:“儿呀,你咋能有这想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个理儿哪朝哪代都不会错的。闹来闹去,原来就是这点事儿压在我的心口上,才做下了这个怪毛病!”
我知道犟不过他,只好让步,强笑着说:“行了,我托个人,把钱给他捎去算了。”
我老爹固执地摇摇头说:“那不行,心诚则灵,咱要的就是个诚字。你得专门跑一趟,亲手把钱送到胡二扁头手里,爹的病自然就好了!”
我差点儿跳起来,换了别人,说不定我就给他一耳光。老爹真是糊涂油蒙心了,越说越离谱。北连市离小北村足有上千里,光是车票得多少钱?再说,又是十冬腊月,临近年根,别人都在家里猫冬,我为了区区三十五块钱跑一趟,值吗?
我压下怒火,尽量和蔼地说:“爹呀,你吃错药了吧?这不是心诚心不诚的事,这是封建迷信!”
我老爹说:“我又没求狐仙黄仙,自个儿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怎么就迷信啦?你口口声声孝顺,到了节骨眼上,咋又乌龟脖子往回缩?”
说着说着,我老爹长叹一声,下地穿鞋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倔劲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爹基本上没有文化,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要是真的一步一嗝摸到北连去,那就等于做我张保子不孝的活广告了。
我赶忙跪下,笑嘻嘻地抱住老爹的一条腿,像小时候那样撒娇说:“爹,爹;你别生气,我又没说不去。从小到大,还不是你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我是怕到了年跟前,你自己伺候不了自己!”
我老爹终于笑了,抚摩着我的头发说:“保子懂事。你就放心走吧,家里有我呢!”
就这样,我卖了两只二爬子绵羊,半麻袋小黄米,总算凑足了路费,在腊月初八这种最著名的冷天里,冒着零下三十多度严寒,启程上路了。一路上,我耳边总是响彻着老爹的嗝逗声,这让我平添了庄严的使命感。我想我决不能无功而返,让老爹失望,哪怕只是解解他的心疑呢。为了老爹,我没什么可冤枉的,就是让我像西藏人那一步一卧倒去磕等身头,我又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