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我在站前广场找到了开往来顺园的巴士。人多拥挤,天又冷得蛮不讲理,所以人们都急呶呶的,谁和谁碰碰,都冒一溜火星子。我一身农村装束,家里又没有女人经管,棉袄上五个扣子三种颜色,看上去就很凄惨了,颇有老、少、边、穷的意思。也许是因为这个,人们都不挤我,而且尽量和我保持距离,这反倒使我占了便宜。我坐在靠窗的座位,然后就呵开一块霜花,把一只眼睛贴上去,像小孩子看万花筒那样欣赏起沿街的风景来。北连市是新近发展起来的,滚雪球似的滚几滚,就是拥拥百万之众。满街的建筑物都是马赛克贴面,琉璃瓦罩顶,雪白的大背景衬托着红男绿女,极有诗情画意,让我眼界大开。虽然我知道一些天南海北大干世界,此前却是连本县的地界都没跨出去过,这时我就想,我这趟来得没什么不对,起码,相当一次自费旅游了。
由于我出神人胜,又戴着大狗皮帽子,没能听到女乘务员的喊站。小女子长得还不错,只因为情绪不佳,就使那张粉脸大打折扣了。我这边还在如醉如痴,她那边就扬起手中的胶合板票夹,朝我的脑袋拍了很有力度的一下。由于隔着帽子,并不疼,我还以为她在向我示爱,所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就朝她傻眉愣眼地笑笑。
车上的人都笑了,显然是我的样子很可笑。一般来说,他们总是站在女乘务员一边,认为拿乡巴佬出气取乐,大方向是正确的。
女乘务员说:“你耳朵塞那什么啦?”
我知道这话的本来句式,那是乡下小猪倌常用的脏话。但我故意装憨,用指头抠抠耳朵说:“没……没塞什么呀!”
这相当于打了对方一个探头球。车上的人哈哈大笑了,笑得好不开心。
女乘务员显然不适应我的风格。我属于那种绵里藏针外憨内慧可雅可俗的风格,常常脱口秀碰头彩,在危急关头每有上佳表现,认为我软弱可欺的人,那就要犯错误了。我是土豹子不是土包子,这才是实质。
女乘务员大丢面子,就威胁说:“你到底下不下去?”
我说:“那我得听你的,你让上我就上,你让下我就下呗!”
车上的人这回笑得人仰马翻,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很钦敬,就像巧遇了当红笑星似的。这话听起来很双关,女乘务员受不住了,登时两腮绯红,杏眼圆瞪;为了证明自己的贞洁,愤怒地骂了一句:“不要脸!”
我感到很委屈,走到了车梯上,又仰起淳朴无辜的脸来,顽强地申辩说:“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的双手都插在衣兜里,碰都没碰你一下,怎么能谈到不要脸呢?”
女乘务员不再恋战,她相信找到了批判的武器,于是果断地揿动了气门阀,准确地夹了我一下。
我哎哎地叫着,说:“你这个小姐咋夹人呢!”
女乘务员说:“夹的就是你!”
车上的人这回笑得波澜壮阔,荡气回肠,连女乘务员也笑了,差点儿把我喊回来,继续给枯燥沉闷的车厢当笑料。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棉袄从车门里拽出来,对着汽车里的女乘务员笑着挥手说:“谢谢你选在冬天夹我,换了夏天,不夹秃噜皮才怪!”
我终于来到了采顺园。这是个不大不小尚未完工的园区,有二十几栋楼房,从玻璃上的霜花就能判断出,楼区是新建的,还有一半没住人。我在来顺园的外围来回走溜子,这种走法就跟散步不一样了。这种事情,在乡下从来不成问题,也就是一转身一掉脸的事;可现在到处是眼睛。形势就严峻了。借问厕所何处有?行人遥指一片楼。我也知道城里厕所已经普及到了每家每户,可那并不对外营业,又都装着铁护栏和防盗门,要想进去,非得借助炸药包和穿甲弹不行。一辆警车闪烁着顶灯开过来,我知道警察是乐于助人的,可车上明明喷涂着“找警察,有困难”的字样,我就不好意思叨扰了。等到警车开过去我才醒悟,原来我把那个句子念颠倒了。
那一刻我非常痛苦,大有江水决堤的危机感,生死关头,实在顾不得许多了,看准一个垃圾箱,就奔过去湍急地一泻。所谓蓄之既久,其发必烈,那气势澎湃如瀑,伴随着一阵轻松,我觉得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正如小偷得手那样暗自惬意,这时楼空里跑出一群孩子,阵线不明地打着雪仗,看到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挑战城市文明,便同仇敌忾,把进攻的目标一齐转向我,顷刻之间万炮齐发,而且弹着点都很准确,在我的头上裆上炸出烂银也似的缤纷之花。我就狼狈起来;有些顾上顾不了下,尿柱也凌乱了,浇在裤子上,立刻冻成了坚亮的铠甲。
这是个极短的过程,我很清楚,这种事看似凡俗,却关联着生命的根本,只要开了头,就不能半路停下来,否则做了病,以后滴漏跑冒裤裆稀泞不说,很可能连男人都做不成了。就窘着一张脸,在困境里坚持着那个变形的动作。这时远处走来一女子,走得妖妖娆娆极摩登,看见孩子们的行为太过火了,就理解、同情且又极人道地吆喝一声。孩子们四散而去,一面跑一面喊:“老农进城,腰系麻绳,下顿小馆,不知菜名。喝完啤酒,带走酒瓶。进了影院,睡到天明。挨顿胖揍,不知哪疼……”眨眼之间,兔崽子一般潜入来顺园深处去了。
我赶紧弄利索,又装作伏在垃圾箱上捡破烂,借以转移女子的注意力。其实那女子已经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她看我的憨态可掬,就抵近了倩笑,极灿烂,是一不打折扣的靓女。我慌乱地道谢,靓女说:“城里的孩子,乡下的狗,都是出名的厉害,你可要加小心!”说罢姗姗地离去,在凛冽的空气里留下一股暗香。我傻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这才知道,什么是书上所说的惊艳,那就是漂亮得吓人一跳。
我彷徨四顾,心里勾画着胡二扁头的轮廓,却又模糊朦胧。因为我们差着十五六岁,他进城作包工,我还在撒尿和泥,彼此并不熟悉,而我又不能把每个行人的帽子摘了,看看脑袋是圆的还是扁的。我们小北村的人普遍认为,他的发达太不可思议,肯定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特别是他撇下兰妮子,又找了一个嫩黄瓜的纽纽儿,村里人就滋生出了隐隐的仇恨,背地里骂他是陈世美。
来顺园办公室像个小市场似的,不断有散乱杂人出入,大都是人住楼区的居民,为水电气之类基本物业问题来表示愤怒和不满的,似乎不是住进了楼房,而是上了贼船。我悄悄混进去,站在人群的边缘,透过嘈杂的声浪才知道,原来胡来顺走了背字,所谓卖煎饼的赔本——摊(贪)大了,由于发财心切,四处借贷盖了这么一大片楼房,却又卖不出去,砸在手上,包袱越背越重,几乎资不抵债了。没办法,学起了杨白劳,到了年关,跑出去避风头,留一些喽啰支撑着乱摊子,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放挺架势。
听着听着,我急了,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胡二扁头跑了,我可咋办啊?狗日的把我坑苦了!”
我小时候吆喝牲口,跟着二人转草台班子唱戏,练出了好嗓子,声音特别超拔,那一刻真如鹤鸣九天,把满屋的噪音全都压住了。屋里的人一齐盯着我看,那目光完全是看待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己。一个很敬业的保安趋步上前,用橡胶警棍戳着我的肩膀,高声喝遭:“喂喂喂,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认得那种制服,但是从来没能如此切近地接触过那种器具——农村人都叫它黑驴鸡子。听了那种协和式语言,我还以为他是从日本来的,属于外国友人一类,就慌了一下,也跟着顺起拐来,像汉奸似的点头哈腰说:“我的来还账的干活!”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那场面就像演小品似的。一个管事的人这才郑重了脸色,虚眯起眼睛走到我跟前,像鉴赏文物似的上下打量起来。
管事的说:“你是说,你是来还账的?”
我点点头。
管事的说:“你没撒谎?”
我用手比出一个两头尖尖的小动物:“撒谎我是这个!”
管事的说:“你这次带来多少万?”
我没听清那个计量单位,如实说:“不算多,才三十五!”
众人哄地一声,涌出一片兴奋的浪花来。来顺园的员工已经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在他们看来,这相当于雪中送炭。
管事的说;“就你自己?”
我情绪化地说:“就我自己,大老远跑一趟,都觉着怪冤枉的。”
管事的说:“那,你化装了了?”
我疑惑了:“我化装干什么?”
这回轮到管事的疑惑了:“难道你带的是支票?”
我说:“我们农村哪弄支票去?不就是这么几个小钱嘛!”
说罢,我从怀里掏出三张十元一张五元的票子,拿在手上,不无自豪地晃了晃。由于沦落到了农村,那几张票子全都又脏又旧,像是用久了的破抹布。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先是一阵哄堂大笑,然后转入了无名的愤怒,好像被傻子给涮了。
保安举起橡胶警棍,作了个威武的造型,好像庙里的韦驮,要给我以当头棒喝,嘴上还粗野地骂道:“你是傻×还是精神病?真是帽子戴在老二上——分不清大小头!”
我伸手架住了那东西,明确地告诉他,我既不是傻X也不是精神病,而是恰恰相反。我和胡二扁头是屯亲,从兰妮子那头论,我还得叫他姐夫哩,敢把黑驴鸡子对准公司经理小舅子的人,那才是刚才所说的那两种人。那个韦驮的橡胶警棍就一点一点软下去,脸上不哭不笑的。接着我又讲了还钱因由,屋里的人就一片唏嘘了,几个女的还泪花闪闪的。人们先说我老爹是大好人,又夸我是大孝子,爷儿俩只有精神没有病。然后纷纷为我倒水,向我甩烟,问候我路途辛苦。由于我坚持要把钱交到胡来顺的手上,公司的人表示充分理解,就安排我住下来等候,反正空楼房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