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离开兰州,前往夏河的路上,瞥向窗外,田野里零散地竖着些白塔,一座一座,孤零零地,置身于庄稼地的碧绿中。
那是回民建造的。回民毕其一生辛勤劳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建一座白塔,用以祈福,用以修来生。白塔是心地善良、操守正业的标志。正业又叫白业,符合宇宙真理、自然规律、伦理道德的事业都可以称为白业。回民,让人想起伊斯兰,想起耶路撒冷,心中怀有信仰的民族,知天地,懂敬畏,因而动心忍性,行为有纲。
到达夏河镇,天色已晚,冷雨夹着寒风,从山上飕飕下来。
我们被召集到一个草坡上的毡房里用晚饭。毡房建在坡顶,离马路有些距离,黑咕隆咚,撑着伞,依然挡不住四面飘旋而至的风雨。
然而,我的心里却很坦然。这里的风雨,干干净净,不带任何尘埃,正可以洗刷身上的灰尘。我打算,到达郎木寺后,每天沐浴焚香,持斋受戒,以告慰将要离开身体的灵魂。
毡房在藏民眼中布置得相当豪华,塑料胶板围成的长方形房间,开有几扇窗户,窗下放两张沙发,地上铺着廉价的红地毯。一张张粗糙的圆桌面,摊着白色塑料薄膜,上面放一圈碗筷。
坐下来很久,饭菜还没上来,只听到窗外繁密的雨声,更显得大地广袤而沉静。
有些饿了,身体弱,禁不住饿,胃里只稍稍觉得空荡,腿脚就不能利落。我盼望快一点享用到晚餐,胃里能暖和些,好生出点精神,能撑到旅社。幸亏旅行团不需要提供身体证明,我已经是癌症晚期的晚期,行将就木,我得竭力表现得健康,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这张桌子坐了十个人,我注意到,对面的女人穿着红衣服。杀人案新闻中,穿红衣的女人常常遭罪,变态分子通常爱红色,对红衣姑娘下手,是他们的癖好。我看着她,同桌还有些别的女人,她的确最漂亮,穿红色确实好看。男人的通病吧,也算不上什么变态。车上,她也许坐在后排,我没怎么留意到她。
因为这小小的发现,这趟旅行竟使我百无聊赖的心稍稍欢欣起来,不再孤独和寂寞了。我悄悄观察她,年近四十,正是最有风韵的时候。风韵,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像风一样难以捕捉。女人必须到达一定的年龄,才能出现风韵,但是,它就像彩虹,像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以亵玩。彩虹并非下过雨就会出现,莲花香也是时有时无。风韵像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只少数女人拥有它,而且,随着生活境遇的改变,就像潮汐,来无影去无踪,这会儿,它像月华笼罩在女人身上,一会儿,又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惊喜地发现,这个女人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风韵。饥饿感渐渐褪去,又隐隐约约地强烈起来,多年以来的单身生活,摧毁了我的胃,一种求生的本能攫取了我。人世是美的,尤其有美丽女人的陪伴。
饭菜端上来了,团餐大多不怎么讲究,都是一些家常菜。最后上了一碗人参羹,听说是用蕨麻、曲拉、青稞熟面、牛奶等熬制的,味美香甜,看着就觉得暖和。
毡房外面,暴雨如瀑,天完全黑了。我们在荒无人烟的草坡上吃饭,身在异乡的生疏感缓缓爬上了后背。按照从小接受的寿终正寝传统,此刻,我应该躺在碧桂花园的家里,可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吃好饭,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到了夏河镇旅社。
雨仍然下着,高原的夜,山气充盈而潮湿,被子摸上去湿重湿重的。洗漱完毕,我站在窗台,抽了一支烟。医生嘱咐过,不能再抽烟了,可是,一生的习惯养成了,临到终了,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修改。窗台对面,是连绵起伏的黑魆魆的山峰,隐隐的沉穆的影子一座挨一座,贴在深蓝色的天幕前。夜风中,烟味骤然飘逝,清冽的寒气从底下漫涌上来,我紧了紧身上的毛毯,内心安宁平静。我想,这决定应该正确吧。
一个星期前,我联系导游,给我安排一趟去甘南的旅行。今天早晨,我就上了来兰州的飞机。我准备得很充分。住所,镜湖岭十号碧桂花园二单元103的房子,卖了,钱都打到了账上,一半留给母亲,一半留给妹妹。三十五岁,我曾在这里结婚,婚后坚持做丁克,妻子不能忍受,四十岁离婚。妻子很快找人,生了孩子。我再也没见到她。我害怕再耽误别的女人,此后就一直晃荡着孤独的身体。现在,我五十五了。
碧桂花园是一幢单独宿舍楼,是我早年工作的企业分配的职工宿舍,企业解体,就作为房改房买了下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拿了一笔退养金出来重找工作,此后,颠沛流离,过得很辛苦,也没挣下几个钱,就一直住在碧桂楼里。
我的人生没多大欲望,有地方住,能简单对付衣食住行,就行了。
103是底楼中间套,两房朝南,门朝走廊。房子不大,只五十多平米,小小的客厅与餐厅共用,两个卧室,其中一个,放置了一些书架,堆放书籍和花草。书房出去,是阳台和院子。我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水池,种了几株莲花。一年四季,大部分时光,我都在碧桂花园度过。
我曾想,是否就这样躺在碧桂花园的床上与世长辞?
这里的气场是我熟悉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瓷的缝隙里,都凝结着身体的气息。我试想,自己死了,妹妹也许在哪个休息天来看看,发现了我的遗体,于是,打了殡仪馆电话,一辆肮脏而坚硬的运尸车就过来了,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离开碧桂花园,经过繁华似水的解放大街、冒着响声和热气的喧嚣的人流,离开主城,渐渐向西部的郊远地带而去。
殡仪馆,尸体的集散中心,四面八方的尸体奔涌而来,每一条路上,每一幢楼里,都潜藏着朝这个方向出发的暗褐的身体,汇聚成波浪滚滚的尸体的河流,我,是河流中的一滴水花。
这么多尸体,堆积如山的尸体,在这里被机械化地处理掉,永远消失,以腾出有限的空间来,让活人在本来拥挤的世界生存下去。这是一种自然规律,新陈代谢,每个人都逃不过冥冥之中的命数。
我将在这里告别家人,他们为我哭泣流泪,或者没有眼泪也未定。尸体之多,流程之紧密,常常让人麻木,也许他们只想早一点把我处理掉,然后可以轻松地回家。我,成了他们的负担。
我躺在几丛假模假式的塑料鲜花中,容貌被格式化地清理过,第一次面带油彩,就像要上场演戏一样。我的尸身躺在白色棉布下,迎接他们左三圈右三圈的哀歌与缅怀,然后,被拉入一条通道,进了锅炉一样的房间,被推进写着号码的焚尸炉,就此烟消云散。他们会盛一勺骨灰给我的母亲和妹妹,放进一个小匣子,这匣子是他们刚刚掏钱在殡仪馆商店买的,我于是躺进了黑匣子,然后,她们将选择一个日子,将匣子放进买好的墓地。从此,我离开熟悉的碧桂花园,在墓地长久待下去了,只有逢年过节,我们才能相聚一次,我才能看看她们的面孔。
这就是我将要面临的离开人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