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萌萌未完稿的遗作,断续写于2004年至2005年,非常难得地把她生命最后两年的思想面貌及其文字活生生地呈现出来。“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原本是一部电影中的台词。一经落到萌萌的文字中,却变成了令人惊悚的问题:如果你不麻木,如果你不习以为常,如果你不知识技术化到牙齿,如果你对百年来的中国思想现实稍有反省,惊悚过后的深思岂能安稳!
请看:
“在西方学术面前‘死于羞愧’。”
请听:
“我知道,个人遭遇的痛苦再大,也只是‘切肤之痛’。而有一种痛苦,几乎是你感觉不到的,例如它隐藏到‘知识’中,只要是西方的‘知识’都当‘真理’拿来掩盖自己的傀儡:连跟班、买办与臣服也变成了光荣;对于自己的文化、民族、土地与血遗忘了,却自诩为进步;学习总是尾随在西方遗留的思想中,永远摸不到原创的边际,居然也成为学问的楷模。所有这些都因‘知识’的增长而掩盖了知识的羞愧。它使我有一种永远爬不起来的感觉在灵魂深处悲鸣!”
四百年来,西方的“技术知识”已有两种趋势显露于世:
长远的一种是“宇宙论物义论”的“非人属”趋向,即愈来愈“单子化”的“个人”亦步亦趋地走向“人是机器”。
现实的一种是一切来自民族共同体的“文化种性”全都消解到唯“力”是图、唯“利”是图的知识性的“无德无义无耻”之中。
前一种背叛“神性”引起犹太人羞愧。
后一种背叛“德性”引起中国人羞愧。
萌萌一生可说是中国近百年经验的化身。她本能地拒绝拿西方的知识学套制中国的经验。尽管她面对学术体制不得不借用西方的思想范畴揭示自己的生活经验,但她始终恪守“回到经验本身”的敏感与忠诚,因而她总能保留经验“例外”的“问难”形式。“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便是萌萌生命的“最后一问”。
这里记录的,还不是纪念者安慰萌萌在天之灵的“去羞愧感”,而是纪念者感受羞愧之羞愧的领悟:如苦难中生成的意志是“他性”的复仇还是归根结底启“他性”于“自性”中的双重救赎;同样,苦难的灵魂意向“他者”生成的质感与取义如何能是光明而温暖的;由此伸展的两个“维度”恰恰呼应着并支撑起萌萌的问题意识,那就是基于“德性”的中国式羞愧和基于“神性”的犹太式羞愧。
——萌萌之思,“薪尽火传”!
我就这样回到写作,从纷乱的生活中突然找到一个词语粘连的头绪,沿着它去扩展问题视阈或已疏离了的知识积累,去串联像笔触或音节一样散漫着却可能藏着契机的经验的点滴。比如“羞愧”。它偶然么,它会像我听说的阿拉伯图案从一个偶然的线条生长出缠绕得神秘而美丽的命运之花么?
也许有很多话想说,也许不说它们就消失在白天的喧闹中了。夜晚总比白天宁静、散漫、不确定。于是等着夜晚,等着即使流失也有声响、有色彩、有凝固的形状可以变成记忆的羽毛缓缓飘落的夜晚(夜的驰骋的光明,点亮多少黯淡的生活。很多年很多年了,有一个句子一直像氛围一样萦绕着我:“有一种生活,永不被黑暗吞没。”)
常常是在夜的宁静中,会突然有陡峭的气息逼面而来,飕飕然,仿佛时间平滑的流动遇到什么阻力突然改变了方向,回旋起回忆或期待,莫名地,深深地,陷落。
一直喜欢一幅画,依稀记得的画面是绿色背景,几个不同年龄段的在空间中拉开了距离,落寞在女人各自身体性的记忆里。有一枝花,娇小,单薄,却艳丽,并因艳丽而打眼,于是它尽管只占有最小的空间,却仿佛辐射着整个画面。但真正震撼我的,是一个身上已披满了岁月风尘的女人,她应该已年老色衰,却并不直露年龄,她似乎超出了年龄的外观——她正在舞蹈,节奏、旋律从她微微飘起的衣裙的皱褶中流溢着一种光彩,超出记忆或期待。
生命凝聚在这一刻,或这一刻就是生命。
花,女人,朦胧的脆弱,或柔韧得悠长而坚强的生命。
突然想起友人发来的“林昭”。那才是真正的坚强。
那完全是另一个生活世界的另一种语言,远离欲望的物质感,却有一种贴近生活质地的质朴的粗糙;远离思辩哲学的抽象,却有一种理想的乌托邦的精神气质。历史和政治天然地成为日常生活的中轴,层层覆盖的是那个年代的气氛、生活细节和特定的、直抵目的的密集的政治术语……我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穿过被激情点燃的人群像穿过想象的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荒原。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背景一点点褪去,生活被眼前喧哗的语言渲染得飘浮、光怪陆离,像霓虹灯变形着、招引着人的享乐的消费的支付的欲望。技术魔术师般地改造了一切。革命成为恍如隔世的历史的模糊的印记,连记忆都谈不上。而一代人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连同过去的时代。
这部电影的名字忘了,情节也很模糊,该退去的都已退去,唯有一句话留了下来:“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
不,我也拿不准这句话是怎么说的,或许要说得更肯定些。我好像开始因这句话在恢复记忆。一个有钱有到拥有私人飞机的银行家,五十多岁了吧,霍普金斯演的,陪他年轻美貌的太太到一个湖上度假,随行的还有年轻英俊的摄影师等等。后来不知出于何故,几个男人驾着飞机到另一个地方去,中途不幸失事坠毁于高山湖中。驾驶员死了。三个人虽然游上了岸却陷于山林之中迷失了方向。其中一个因受伤,血腥气引来了熊,死于熊口。最后剩下年老的银行家与年轻的摄影师两人,又冷又饥,还要逃避熊穷追不舍的威胁。这时,年轻的摄影师坚持不住了。银行家说了这句话:“人有时会死于羞愧。”由于银行家的沉着坚韧与智慧,杀死了熊,最后来到狩猎人的临时小屋。银行家发现了摄影师与妻子偷情的凭证。摄影师也最后露出了谋害银行家的意图。他一直在不平与嫉妒之中。结果,摄影师掉进了狩猎的洞穴,反而被银行家救出。直到直升飞机发现了他们,在即将脱险的刹那,摄影师却不想活了,也没了理由活下去,除非接受银行家的宽恕与施舍。
电影结尾,直升飞机将幸存的银行家与摄影师的尸体带回小岛,一大群记者等待着。银行家将刻有摄影师名字的怀表交给了妻子。一个记者上前问银行家脱险的感想,银行家最后说:“我感谢那些死去的人。”
那意思是,活着的人应该感谢那些“在困境中死于羞愧的人”。
如果不把“死”直观地看作肉体的死亡,而是当成生存意志的放弃,或一般意志的放弃,那么,这句话应该刻在人生的逆境厄运之门上。因为,有一种逆境厄运常常把人置于“羞愧难当而濒临放弃”的绝地。
这种事就在周围悄悄发生、蔓延。
或者,它已然发生在我的生活中。它才这样地成为一个问题。
有一种绝境是绝对的,比如已无法抗拒的死亡,它是每一个人的绝对大限。除此以外,“绝境”对于每个具体人是不同的。
在绝境这个词前我停住了,因为它太重,我不能不掂量自己是不是真的已到了承受的边界。实际上,在过去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停留在这个词前面,在每况愈下的困境中,一点点地挤压自己的生存空间。绝境确实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边界概念,甚至是一个悖论概念,因为绝境的惊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因羞愧而死亡,或绝断;或活在颓唐的慢性死亡中。
很多年了,我一直记着一句电影台词,“今后的日子将很慢很慢……”这是美国影片《弗兰西斯》(一个电影史中性格迥异的女演员)中的女主角同她的男朋友分手时说的一句话。当时的场景已经很模糊了,黄昏或暮色中,背景越来越暗,一对即将分手甚至是在作永别的男女剪影般相互凝视着。那一句话缓慢地、越来越低沉地从那个女人告别的灵魂里吐露出来,仿佛她的灵魂也在告别着她的身体。尽管她脚下还有漫长的岁月,但激情、抗争、强烈的恨和爱,连同疾风暴雨般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瞬间爆发,都已不复伴随她的生活,她的最敏感的神经和大脑的敏锐的反射能力都被政治“强暴”(关押进精神病院并强行手术)强迫抑制了。这个仍美丽的女人已不复是她。她没有失常,她只是被迫永远地平静了。在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在这一刻已经死去。
她在这一刻死了,因为她放弃了这个世界的一切,连自己曾经的至爱也被放手而去。
我想起几行过往的诗句:
我的暴风雨刚刚平息
不要看我
凄清的宁静一如我
深深垂下的嘴角
世界依旧
破碎的是我的衣衫
……
不要看我
我的脸上还留着
暴风雨的痕迹
这是迄今我一生中看过的最沉重的影片。这句话成为我一生中少有的沉重的表达,甚至成为自我逃避的隐喻。
还有一个人的经历,是在零散的阅读中建立起尖锐到纠缠的复杂印象的:瓦尔特·本雅明。对于他的时代,他的生命的时间或者来得太早,或者太晚,以致他曾长时期寻找出路,直到孤零零地悬在绝壁上,直到有一刻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松开了双手,才以决绝的飞翔姿态,永远地留在那一刻的姿态中。
那个绝壁是战争中一个本来就不合时宜的人走投无路的绝境。
夜幕再次降临
星空落下帷幔
我们舒展四肢,仰天而卧
不论近在咫尺
或是远在天边
黑暗中传来
温婉静谧的旋律
侧耳倾听、我们已远离众生
相继而去
遥远的声音、切身的苦恼——
某位死者的某个声音
我们作为使者送走了他们
而他们又引导我们走入永远的梦乡
阿伦特哀挽的诗行有一种静夜流淌的特别的安详、宁静,同本雅明的决绝形成对比强烈的反差。
“我们作为使者送走了他们
而他们又引导我们走入永远的梦
乡。”
这就是本雅明所说的微弱的弥赛亚力量的另一种表述,安详、宁静的力量或许正源于这里。我们曾经相继而来,我们将要相继而去,而此刻的活着,总是一种衔接、一种传承、一种微弱但不消失的救赎力量的显示。
问题是本雅明不幸濒临了绝境。在那个边境,进退维谷的处境超出了他的意志和能力。
“人的思想、意志和能力总是在最容易击退的时候检验出来的。”
“落空、后悔、失败感。”
像盘踞在心底的蛇一点一点噬咬着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这是一种“情结”的征兆,或症候。
其中的每一个词语,都可能有具体所指,但也可以抽象为纯粹的“意义”,奇怪的是,它并不停留在“意义”上,却转化为几乎像“实指对象”样的“生活整体”,使如此笼罩的人生突然变得不堪承受起来。
“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这个命题既是对一种“困境”的陈述,也是对一种“心境”、一种“思维”的陈述。因此可以将此命题转变成:“人是可能死于自设的语言陷阱的。”
因为在这里,“意识”的暴力与“语言”的暴力同谋,它们从内部夺取了人们的意志。它们是隐蔽的心灵的捕手。
正是为了摆脱这种语言陷阱,它构成社会不得不走向开放的一个内在原因(外在原因当然主要是技术化),也是反形而上学反价值压迫的语言转向的一个内在原因。代价我们也看到了,那就是以相对主义、虚无主义做代价。这是人的生存两难所致。不要以为具体问题解决了,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是一个整体问题,因为它能赋予具体问题解决的限度与意义。有一种人特别是整体意义上的人,他对生活的要求是全面的,物质的、美丽的、道德的、责任的、友情的、荣誉的、精神的。所以,即便他在物质虚荣上有足够的满足,也仍然支撑不起他的精神荣誉甚至还有来自俄国民粹主义体恤弱势群体的悲天怜人情怀。不仅如此,他还有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超越想象。
再回到原初命题上。
“后悔”是一种病。所谓病,不是指在哪一件事上后悔,而是后悔处在自为的状态使哪一件事都可以成为后悔的导因。
两个心灵的悖论:
——敢于承担责任的人,常常用推诿于人的办法缓解自身的压力,从而使自己承担变成被迫——又转化为更大的压力。“承担——推诿——承担感受被迫。”
——行为中不得不设定目的,而志趣、个性,包括想象的超越与气质的高贵,常常使目的落空,或变成多余,甚至反讽。
“落空”或“失败感”,是用一个固定的目的作为判别标准,而自己的行为志趣常常在超越之中。换句话说,用世俗平庸的方式确定目的,用超凡想象的方式行使手段,结果目的丢失了,谓之落空失败。有些目的是任何一个平常人平常方式都能满足的。成千上万的人都这么过着。如果真是这样生活了,超常的生活也就隔绝了。而超常生活几乎是从小立定的志向。这是人生的选择,不要用一个抱怨或诋毁另一个。不要自寻烦恼。只要确认自己是独立的个人,就不要类比,拿人之长较自己之短,因为任何类比都会成为自设的陷阱。这不是自欺。现代社会太多样,我只能选择我要的,选择了就选择了。不能陷于类比中而丧失个体性。后悔是个体性对个体性的惩罚。
我选择了、生活了,而且是超常地生活了。这就够了。首先这是一个事实,而且它特别地表现出自身的不可归纳、不可规范的意义。
不是想象我该过怎样的生活,而是我想象了我选择的这样的生活。神秘的是这样,而不是怎样。我尽力了。我就这样走向神的面前,无愧。
在生存际遇的困境中“死于羞愧”。
知识即德性所形成的高贵气质,在今天的不合时宜性,造成两种可能:一种是高贵气质的洁身自好,但不得不安于清贫和寂寞;另一种是迁就世俗的欲望价值而扭曲。
在西方学术面前“死于羞愧”。
在朋友强势学术面前“死于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