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三年一到,何一平下台,张科长上台。下台的乐呵呵的,逢人便说早就不想干了,都当腻了,瞌睡正好给了个枕头。上台的反倒心事重重,一脸凝重,让人陡生前程未卜的担忧。而当两人擦肩而过时,却谁都懒得搭理谁。
对凤台村多数人来说,村委班子领导换届就跟走马灯一样,旧的下去必然有新的上来,无论选举动机,还是操作流程都没什么新鲜之处,事先挨家挨户送白面送色拉油送香烟的有,许诺上台之后免费替村民旋耕种收甚至灌溉施肥的也有。落马的一旦离开选举现场就会原形毕露,照旧是骂骂咧咧恋恋不舍,更有甚者,人下台了,心还留在台上,手里霸占着村委会的大印或账簿死活不交接。新上来的呢,则笃定是一副笑逐颜开气定神闲的样子,没有印章不成问题,可以另刻一枚,没有账簿也不是问题,反正上一任的屁股下一任绝不会主动去揩的。三年前,也就是何一平上台那天,在韩凤栖开的陶然亭饭店大摆三天流水席,凡给他投票的选民都可以饕餮一顿免单大餐,酒是十年陈酿的老白汾,菜是龙凤席的八大盘八大碗,另加整鸡整鱼。三年后形势变了,张科长不敢大操大办了,只是小范围请几个把何一平撬下台的功臣,其中一个就是放羊的何老四。
何老四本想放开肚海吃海喝一顿,却未成想被张科长敬了几杯酒就找不着北了,连回家都是治保主任牛十九用电动车驮回来的。他的神经病老婆在他脸上啪啪啪抽几巴掌,又吐口唾沫,但他愣是没有觉察,一觉睡到下半夜。下半夜天公作美下了一场牛毛细雨,醉酒的何老四激灵一下醒了,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便拉着电灯。在瓦亮的电灯下四野旷荡,如同搁置在云端,两间房的空间比敕勒川都辽阔,他慢慢定下心神来,方才看清纸糊的顶棚是他家的,白灰墙壁也是他家的,就连靠墙摆放的那个老式碗橱上的尾大不掉的电视机也是他家的,不禁慨叹一声。忽又觉得口渴,喉咙里冒出一串虚火,推了推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傻老婆,见没反应,就只好头重脚轻地下地去倒水,却不想暖壶空空的。他又叹口气,揭过水缸上面的秸秆盖子,想舀一瓢凉水,葫芦瓢在水缸里一划拉,像空暖壶一样空空如也,于是怒骂一句,刘桂花,我娶你还不如养头老母猪哩。
后半夜的何老四接二连三做了几个噩梦,不是梦见他在县委门口上访让警察逮了,戴上手铐,就是被蒙了面的何一平从背后捅了一刀。那一刀捅得非常结实,刀尖破肚而出,穿透脏兮兮的迷彩服,在他胸前顺着扭了两下,反着又扭了两下,没看到流血,却感觉到了疼……
天亮以后,勾着个虾米腰的何老四把动静闹大了,啪啪地用结满老茧的巴掌拍打着家门口的窗台,窗台上的浮土簌簌地往下落。我的天,我的天,何老四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他是给气糊涂了,平时精得跟猴似的,头天喝张科长新官上任的喜酒,多贪了两杯,结果贪得天塌下来了。那个气呀,不仅气他嘴巴贱,气他没风水,气他睡得死,更气他一群代表他家底儿和后半辈子的羊,竟从他眼皮子底下浩浩荡荡地失踪了。随着一群羊的走失,何老四忽悠一下回到了解放前,给谁又能咽下这口气呢?
好家伙,36只羊哩!我的天,睡一觉就都没了。何老四又嘟囔一句,不光是喉咙里,连眼里也冒出了火苗,几乎把木头椽檩搭建的老房给点着了。狗日的偷羊贼!他走下台阶,又回到空荡荡的羊圈前。快要气疯了的何老四,在一摊新鲜的羊粪上跺了两脚,心里一股劲儿咒那个烂蹄烂爪烂肚肠的强盗,养个娃娃也没屁眼。与何老四恰恰相反的是凤台村其他的羊倌们,比方牛大宝张二贵吴三旦之流,都在暗地里看他的笑话,倒不是这些羊倌道德沦丧,素质低贱,缺乏起码的同情心,习惯了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盼着别人倒霉他就高兴,而实在是何老四他不为人啊。不为人就是没人缘,名声烂臭,顶风都臭三里的那种,谁还在乎他丢没丢羊,丢几只羊呢?
这也怨不得别人,是他不为人嘛。你还甭不信,在凤台村随便挑出哪一家,不管是姓何的姓张的姓杨的,不管是亲戚还是邻居,差不多都在背后戳过他的脊梁骨。他天天耳根都烧,时不时就要冷笑两声,这年头谁离开谁都能活,骂吧骂吧,有本事把老天骂出个窟窿来看看。
论年纪,何老四在凤台村也算爷字辈,可他在村里的地位还真不好说,老婆刘桂花做姑娘时遇到过情变挫折,有点神经兮兮的,裤兜里明明揣着听戏的MP3老人迷,却逢人便说她的戏匣子让何老四送给他相好的了,她咽不下这口气呀,要去那不要脸的骚货街门口骂去。有个儿子也不懂得孝顺,天生是花喜鹊转世,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住都不在一块住。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偶尔回来一趟,也很少过来看看他们,这样时间一长,让何老四都忘记孙子长什么模样了。再加上他自己相貌平平,勾着个虾米腰,两腿外撇着,据说是小时候感冒咳嗽,赤脚医生给打了一针青霉素弄的,咳嗽没治好,却把腿神经伤着了,落下个终身残疾。综上所述,何老四叫人看不起肯定在所难免,好在他擅长养羊,养一群好羊,每三年出一栏。出栏前他是个邋里邋遢不招人待见的放羊汉,出栏后连信用社的人见了他也远远打招呼,老四老四,晌午在陶然亭吃饭,别让我再叫你第二回啊。至于这群叫波尔山羊的肉头肉脑的家伙,是他从内蒙贩回来的羔羊,从去年养到现在,只要他赶着羊群上街,那简直就是姚明奥巴马科比组合的全明星阵容了,全村再没有谁家的羊群能达到这种高度。每只羊正脸刷一道白,从羊头到羊脖子的部位是天然的一色红,脖子以外的羊身却是纯正的白毛,一眼就看出与土羊不同。同样养羊的牛大宝,有一次对几个外地来买羊的屠宰户说,不要看何老四那群假洋鬼子骨架大,牛皮烘烘的,狗日的全是转基因呀!
不管羊好羊坏吧,仅对何老四个人而言,叫村人无以释怀的是他的羊群所过之处,那些沿路的庄稼或树苗不是身残就是脑残。一旦有谁找他理论,他便要人家拿出证据来,说真见鬼了,村里养羊的人家多了,咋一口咬定是我何老四的羊咬了?我那羊都是守规矩的,信耶稣的,不叫它们吃东西,它们宁肯饿死,也绝不张张嘴。我何老四是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儿不孝顺你们就来欺负我,以为没人替我做主了咋的?
凤台村的人基本拿他没办法,你又不能影子似的跟着他放羊,即便你有幸当场活捉了他正在行凶的某只羊或几只羊,你也没法子强迫他赔偿损失。何老四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货,你说一百句,他顶你一百句,你真拉下脸来要拿他的羊赔偿的话,他会夹着铺盖卷儿住你家去,吃你的喝你的,抢着摁你家的电视遥控器,还问你家小孩要德芙巧克力吃。凤台村有学问的人不少,他们总想替何老四算一笔经济账,但算来算去,越算越离谱。倒是何一平和几个村委在核定低保名单时,一致同意把他给划掉了。何一平说,老四叔又不缺钱,一头羊起码值一两千,36只羊你来算算是多少钱?
墙内说话墙外有人听,何况村委会想拆何一平台的也大有人在,支书就跟何一平尿不到一个夜壶里,一直抱病在家不理政事。就因为何一平替何老四算了一下经济收入,何老四的羊群就把他家的玉米地给扫荡了。起初也不是他发现的,也不是他老婆发现的。何一平很忙,整天在县里省里跑项目投资,顾不上打理农活儿。他老婆更忙,每天一早就开着那辆粉红色的节能汽车跑县城去做美容做美体做人寿保险,压根儿没时间照看那百八十亩地,都是巴结何一平的几个村民帮着照看的。后来也是邻居看到何老四把羊群赶进他的玉米地大开杀戒,有几只不守规矩的山羊顺便把邻居家的“三三五号”玉米也一股脑儿啃了,邻居又不敢与何老四正面交锋,才私底下把消息透露给了何一平。
何一平从城里回来,听说这事后也没当回事,是他老婆一个劲地絮絮叨叨,你也不管管那个何老四,狗屁本家叔叔,屎都拉到自家人头上来了。照这样下去,谁还把你放眼里呢?何一平听烦了,就专门去拜访了一下养羊专业户何老四。蓬头垢面的刘桂花用葫芦瓢从饮羊的塑料盆里舀了半瓢漂浮着草屑或羊粪粒的凉水要村主任喝,村主任皱着眉说,婶儿,我不渴,你喝吧。何一平眼瞅着刘桂花把半瓢凉水咕噜咕噜下肚,就有点于心不忍了,一把拽住葫芦瓢说,婶儿,水脏,快吐了。刘桂花手劲儿不小,硬是掰着葫芦瓢把剩余的都灌进肚里,然后用袖子抹了抹嘴唇,笑嘻嘻地道,好喝,比可乐好喝呀。
何老四把羊群轰进羊圈,关好羊栅栏,点一支烟,便慢悠悠地来见何一平。何一平就把事情一是一二是二地告诉何老四,只不过没提邻居的名字。何老四鼻孔里哼一声,一平呐,政府修高速路那会儿,挖的可都是咱村牛辘辘的山坡地呀,少说也取了上万方土,你说等卖土的钱下来,咱村老少爷们只要是喘气的,人人有份儿。可现今高速路都通车一年了,也没见你给老四叔仨瓜俩枣的。叔是不缺钱,一头羊起码值一两千,36只羊你算算值多少钱?就冲这,老四叔一没问你要钱,二没给你往上面捅。就说上回吧,张科长硬拉着我要去县里反映法兰厂占咱村几十亩耕地的事情,你老四叔不也死活没去吗?叔这是又为哪般呀,还不是因为你是老何家的子弟,一笔写不出俩何来吗?
何一平像吞下一只绿头苍蝇,吐不出来,咽下去又不甘心,就说,老四叔,你这张臭嘴迟早要让人给缝上的,我不缝你,自有人来缝你的。如今是法治社会,诬陷党员干部是要坐牢的。我那几亩玉米是值不了几个钱,可你总不能因怀疑别人就伺机搞破坏吧?这要起诉到法院,咋也得判你一两年,我是看在本家亲戚的份儿上,要不我可不饶你!
或许是何一平的态度变了,院里蹲着的黑狗大熊突然汪汪了几声,一张狗脸变得狰狞起来,何一平骂道,狗仗人势,反了你们啦!
何一平一走,何老四就啐了一口浓痰,灰小子,你还警告我哩,不给我把低保评上,我有你好看的。
何一平没把何老四咋的,可凤台村子大了,自有吃硬不吃软的,何老四也总有失算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羊啃了开网吧的乔金柱的十几个玉米棒子,不巧让开车路过地头的乔金柱给看到了,打开车门就朝何老四吼上了,何老四,你他妈瞎眼了,咋不看住你的一群畜生?
何老四一贯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嚷嚷道,你家玉米那么高,我的羊够得着么?是我抱起来咬的……
没等何老四把话说完,乔金柱就跳下车,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羊鞭,垫着膝盖一撅两截,然后把他小鸡似的提溜起来,丢麻包一样扔到羊群里。
黑狗大熊见主人吃了亏,喉咙里哑吼几声,扑过来要对乔金柱下口,被乔金柱一皮鞋踢在狗眼上,疼得连声音都变了,汪呜汪呜地退缩到一边。
乔金柱骂道,强盗倒不依失主哩,人不讲理,连狗都不要脸了。何老四,今儿你就是满嘴说出花儿来,我也非叫你剥一层皮不可。一二三四五……十六个嫩玉米,一个十块钱,一共是一百六,你是掏现钱呀,还是拿羊来顶呀?
何老四知道遇上茬儿了,但是依旧不肯就范,从羊群里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就梗着脖子又理论上了。你个臭金柱,是吃枪药了还是做恶梦了?又是打人,又是讹人的,啃你几穗玉米就要一百六?你再往死里要,十万八万的,看我给不给你。
事件的发生地在村南的大田里。在另一块香瓜田里侍弄香瓜的几个村人,就笑眯眯地凑过来看热闹,他们特地到乔金柱的玉米地里数了数,准确地勘定为十五个半,其中一个只啃了一半,另一半还长在秸秆上。当他们听说乔金柱给每一个玉米定价十元钱时,不禁吐了吐舌头。可何老四的为人,叫大家一致想要看看他的笑话,乔金柱的强势反倒无所谓了。后来,人们觉得吵架吵得不过瘾,就大声提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们还是趁早去村委会吧,去迟了治保主任下班了。两个不服输的人便拉拉扯扯上路了,乔金柱走了一程,想起他的小车还停在地头,就又返回去开上小车尾随在何老四后面。与何老四始终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之间还有一群闹哄哄的前来替主人作证的波尔山羊。何老四的黑狗大熊,狠巴巴地跟在小车屁股后面,眼角的血已淌过狗脸,顺着嘴巴滴答在路上,血是无比金贵的,让它不时伸出舌头来在血渍上舔一舔。
治保主任牛十九近来工作繁忙,差不多天天有人来找他断官司,不是告乔金柱的网吧害苦了他们还在上学的孩子,就是谁谁谁告老婆玩微信跟邻村的小鲜肉跑了,唯独没有老人来告儿孙不孝顺的。今天也一样,好不容易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处理完了,在麻将桌牌桌前刚刚抢到一个位子,连屁股还没有焐热,乔金柱和何老四在村委会院子里,就牛十九牛十九地喊开了。
起初牛十九懒得搭理,打牌时铆足了力气,一张白板被他手里的幺鸡砸飞,可他最终还是从牌桌上给吵下来了。被吵下来后心里十分窝火,斗鸡似的冲出麻将屋,朝何老四吼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啃了人家的玉米不赔能行吗?你这人胡子一大把了,还带上一群羊来瞎起哄,告哪门子状啊你?哪回不是你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