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四撅着下巴,瞪着牛十九不再言声。他一下就把牛十九看扁了,然后用臭脚狂踹羊屁股,头也不回地往街门外涌去。我找你断官司,还不如找只呱呱叫的癞蛤蟆呢,下回龟儿子才选你当治保主任哩!乔金柱冲何老四的背影喊道,谁让你走了,你还没赔我钱呢?走了和尚走不了庙,天黑前我上你家取去,一个玉米十块钱,准备好一百六。
牛十九便瞅着一院黑枣似的羊粪,对乔金柱说,你口气倒不小哇,想从铁公鸡身上拔毛?想从蚊子腿上剔肉呀?亏你也说得出口,十六个玉米要他一百六,你家的玉米金子做的啊?照你这么算,我家那三亩玉米也归你了,一个棒子算你五块钱,让你一半的利,就这么说定了!
乔金柱说,快拉倒吧你,三块钱我也不要你的,你当我是冤大头啊?
太阳落山前,乔金柱居然真的去了何老四家。何老四放羊还没回来,刘桂花敬神似的又是给他递烟,又是给他捧葫芦瓢,百般地殷勤。乔金柱什么都没接,捂着鼻子从两间黑屋子里退出来,在铺满羊粪的院里挑个稍微干净的地方站定,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黄鹤楼,颠出一支叼在嘴上。接下来,随着何老四回荡在半天空的鞭花,针尖与麦芒再次相遇了,他执意要何老四赔一百六,少一分也不行。何老四呢瞪着死鱼眼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乔金柱说,我不要你那破命,不想掏钱就拿羊来顶。何老四这下急了,跑回黑屋子拎出个装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对暮色里的乔金柱说,你想牵就把羊都牵走吧,我回头到你家玉米地放一把火,咱就两清了。何老四这一句话很绝,最终把乔金柱给震住了。
事情已过去小半年,乔金柱再也没问何老四要一百六,但何老四的羊却在一夜之间跑得无影无踪。他总共36只半羊,如今羊圈里跑得仅剩下那半只了,一只还在四处找奶吃的小羊羔。
羊们是从新修的羊圈里悄悄溜走的,溜走的时间大约是后半夜。后半夜恰有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下着,雨珠顺着瓦垄流下来,滴答在檐前一个铁皮簸箕上,木鱼似的叮咚了一夜。喝高了的何老四却睡得死猪一样,在叮叮咚咚的雨声中,他和他老婆一点有关羊的动静都没听到。后来,倒是不停的狗吠声把他吵醒了,他支棱着耳朵听了听,以为是狗房子叫雨水淋塌了,狗没地方住了,问他要窝哩。他冲着夜雨骂了句什么,就又睡过去了。
清晨,他老婆忽地从被窝里爬出身子,说听见嗓音纤细的小羊羔在唱,便穿了件不合体的花上衣,连裤子也没穿就去撤门闩,撤掉了门闩却拉不开门。门环让人从外面用铁丝给绾死了,咣咣咣地怎么也拉不开。神智不清的刘桂花把门踹一脚,接着生硬地拽了一下,然后又用屁股拱了一下,可还是出不去。于是哭腔哭调地说,你快来开门吧,咱的羊渴了,我要给羊弄水去。正跪在被窝里冲着夜壶撒尿的何老四,心里哆嗦了一下,捏夜壶的指头就软了,将陶瓷夜壶落在枕头上。枕头又不平,夜壶在枕头上打个滚儿,就叭地掉到地下碎了。
一屋子扑鼻的尿骚味儿。
那是个雨后初霁的早晨,院里枣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油绿油绿的,躯干却像漆刷了一样黢黑。何老四失手打碎了陪伴他几十年的夜壶,猛地扑到窗台上隔着乌七八糟的玻璃向外张望。枣树下拴着黑狗大熊,大熊嘴里好像叼着一根骨头,火烧火燎的焦躁。洞开的院门前,一只尚在哺乳期的小羊羔冲着街巷迷乱地空喊。羊圈的木栅栏大张着嘴,就像个叉开腿不害臊的婆娘。何老四揉揉双眼叫起来,日你娘的坏了,刘桂花,咱的羊全跑了。刘桂花仍在咣咣咣地拽着房门,撅着屁股蛋子问何老四,老四老四,谁在外面使劲呐,拽住门还让不让我出去了?
凤台村人历来喜欢养羊,养羊的又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勤快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一些吊儿郎当的小后生不是聚赌就是滋事,像何老四这样一下子养了36只纯种波尔山羊的专业户,在村里是很少见的。何老四算是尝到养羊的甜头了,多年辛苦下来,除结清信用社的贷款和拖欠亲戚们的饥荒外,还额外给儿子盖起五间大瓦房,门脸儿是清一色的大白瓷砖。这些年,何老四每卖一茬羊,就能收获一茬钱。在他数票子的时候,人们看见这个并不招人待见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往指头上啐唾沫。但世事难料,今年羊市很不景气,去年这个时候一斤带骨羊肉能卖三十几块钱,一只羊少说也有上千块钱的进项,今年呢一落千丈,从三十多块忽悠一下跌到了十七八块,一只毛羊能卖到六百来块钱就算不错了,而且还不好寻下家。何老四打算让羊多吃一夏天青草,到了秋后无论贵贱都把它们处理掉。
而在那个细雨过后略显迟滞的早晨,何老四家的院门寂寞地敞开着,羊圈里的四脚居民跑得干干净净。何老四像贼一样从卸掉玻璃的窗口钻出去,从窗台上跳在台阶上没收住脚,跌落在雨后的水坑里,眼睛与狗嘴差点儿碰在一起。这回他看清了,那根骨头原来是固定在狗嘴里的,被人用胶带把狗嘴和骨头牢牢缠在一起,难怪他在屋中看见黑狗那么焦躁不安。你他娘个怂货,还指望你看家护院哩,连自个儿的嘴巴都看不住……何老四给狗撕胶带时是带着情绪的,所以后来治保主任牛十九探案的时候,拿起那团皱巴巴的胶带端详了好半天,看见上面粘满了毛和斑斑点点的血,当下就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何老四奋起一脚把那根骨头踢出院门,并跟着骨头奔了出去,但没跑多远就跑不动了。凌乱的羊蹄印和羊粪蛋蛋在巷口被一刀切去,落过小雨的水泥覆面的街头干净得很,仅有一些模糊的汽车轮胎的痕迹。他在巷口狠狠跺了两脚,就掉转身返了回去。
36只羊啊,怎么说没就没了?没有脑血栓高血压颈椎增生的何老四脑袋有点晕了。羊又没插翅膀的,怎能无缘无故地飞走呢?着急过后,他仰面看了一会儿天空,天上除了几朵薄云,除了一只偶然经过的麻雀,除了移动公司在村里竖起的铁塔外,再别无他物。凤台村的天空蓝格莹莹的,现在灶里飘出的炊烟都少了,村人大多用上电磁炉煤气灶,即使把一分钱掰作两瓣花的他,也打算秋后羊出栏了,无论如何也买一个电饭锅回来。可偏偏老天爷跟他过不去,家里遭贼惦记上了,从不结巴的他一下子变得结巴了,老老老天爷啊,你咋就让把我的羊都偷了?老子喂了几十年的羊,还从没碰见过这么狠心的贼娃!
老婆刘桂花还在使劲拉门,咣咣咣的山响。何老四气不打一处来,绰起一把铁锹朝绾在门环上的铁丝劈去,金戈杀伐,火星迸裂,几个回合下来,钢质的锹头就卷刃了,而铁丝还完好无损。直到慢慢冷静下来,他才扔下铁锹动手去解,把拧成疙瘩的铁丝一圈一圈解开了,把裤子都没穿的老婆放出来。刘桂花啪啪地从屋里窜出去,不去理会空旷的羊圈有什么变化,一如往常把几个塑料脸盆一字儿排开,拧开院里的水龙头,接在水龙头上的黑橡胶管便哗哗地喷出一股水来,注满一盆又一盆。
何老四在老婆乌青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脚,你甭他娘丢人现眼了,给我滚回去,穿裤子去!羊都跑完了,还饮个球哩!
刘桂花被骂得一愣一愣的,随后扑哧一笑,重重地把橡胶管子摔在地上,溅了何老四一脸水花。
至此,何老四仍不相信他的羊会被掳掠得仅剩一个小不点,他哐啷一声把敞着的院门关上,好像身后正奔突着一群企图夺门而去的波尔山羊。他返转身撇着八字步,像旋风一样旋进羊圈,把上下左右四个拐角看遍了,又用力踩踩黏乎乎的一地羊粪,羊粪下面也并未发现什么机关陷阱。他一屁股跌坐在粪堆上,两眼盯着光秃秃的圈壁失神起来……
何老四说什么也不相信他的羊,能被人一股脑儿鼓捣出凤台村。
那么多羊呢,那么多花扑棱棱的羊脑袋呢,都是些有思想有胃口有远大前途甚至具有西方先进观念和基因的绵善东西,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大规模地在陌生人的指挥下,有组织有纪律地撤出羊圈撤离凤台村呢?莫不说村里几乎家家都养着狗,狗听到响动时会形成一吠百吠的山呼海啸般的场面,莫不说村里还有起夜的人,还有村前灌渠上巡渠的人,还有在庵棚里看瓜的人,外乡人即使胆子再大,也不敢往活人眼里杵拳头呀。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大的可能是羊群只是暂时离开了羊圈,并没有离开凤台村,指不定是村里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搞的鬼,指不定他的36只羊正猫在牛大宝张二贵吴三旦家的羊圈里一声声呼喊他呢。这些狗娘养的,等找见羊看我咋收拾你们!
偶有早起的村人看见何老四把一根羊鞭横在手里,嘴里轻快地吹着口哨。乔金柱的老婆赶早去法兰厂上班,骑着电动车正好与何老四打了个照面,她听出何老四是在吹小苹果的调子: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一晃而过,仿佛飘去一片老母鸡的羽毛。
晃过一条胡同的时候,何老四的耳朵就磁铁似的吸附在那家人的院门上,然后把整个身子贴了上去。当然在贴上去之前,他还做过一些周密细致的勘察梳理工作,想想哪些人家是养羊户,哪些不是养羊户,哪些人家的院门前是否留有凌乱可疑的羊蹄印和清新怡人的羊粪蛋蛋,或者对那些用扫帚刻意清扫过街门前的人家也格外予以关注。
那时天色尚早,村人不像以前在生产队时被高音喇叭吆喝着提早出工,只有那些有学生要上学的村民,那些在附近私企上班的年轻人,在睡眠上才表现得着着急急。何老四在侧耳谛听的过程中,大多数的木质门、铁皮门、砖碹门,或新门、旧门仍从里边下了锁,而门楣上无一例外都刻有古色古香的牌匾,“耕读世家”、“鸢飞鱼跃”、“涵养天机”……何老四不识字,他从不端详那些砖雕的,或瓷砖上面的文字,只是贴着街门鬼鬼祟祟地窃听院里的动静,但他听不到36只令他血脉贲张的山羊音。至于那些萌动着的陌生的绵羊音此起彼落的地方,一定是那些一如他辛苦的养羊户,比如牛大宝张二贵吴三旦什么的,这些人的院门都不太讲究,门板龟裂开指头粗细的缝隙,路人可以把羊圈里的一切尽览无遗。比方,羊栏里总共养了多少只羊,具体又有多少绵羊,多少奶羊,多少山羊,又有多少带角的羯羊,还有些什么新奇品种的这羊那羊,至于哪些羊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怀了崽的都不算什么秘密。而那些好奇心极强的羊们也正从栅栏里向外张望,何老四同陌生的羊眼对视一阵后,并未发现他的羊藏在牛大宝张二贵吴三旦他们的羊群里,他家的羊一眼就能与这些其貌不扬的本地羊区分出来,他的波尔山羊个个身高体壮耳朵像蒲扇一样,能把那狭小的羊圈挤垮挤破。想到这儿,他不禁有些自得,好羊到哪儿都不吃亏。
凤台村的房子并不是沿街一字儿排开的,而是房连房院套院,密密麻麻无序地编织在一起,无数的蚰蜒小巷像一根根血管,连缀着进进出出的门户。何老四虾着腰,外撇着八字腿,在每一条蚰蜒小巷里虫子般地蠕动。
谁家的院门哗地打开了,没提防的何老四便随着开门声一头跌进院内,撞在同样没提防的主人身上。可能是男主人,也可能是女主人,都失声叫起来,死呀你何老四,贴在我家门上做什么?不会是想偷东西吧?
何老四忙把一根指头竖在唇边嘘道,别嚷别嚷,我偷你家东西干甚?我是找我家的羊哩,它们都跑球了,你不要声张哦。
要不咋说何老四没人缘呢,话里漏洞百出,与他对话的人又不是没脑子,便大声责问他的动机,你怀疑我们偷你的羊了是不是?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家是那种人吗?再说了,你的羊吃了我们家的玉米,我们也没跟你扯不清过,你反倒给我们头上扣屎盆子了?
何老四一下慌了,尽量压低声音给对方做解释,说他的羊可是他的命根子,你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说他确确实实听见羊叫唤了,以为就在你家院子里呢,何况你家门前真的有羊粪蛋蛋哩,不信你出去瞧瞧。
他把院门前的几颗羊粪指给主人看,主人便很想抽他一个嘴巴子。那是羊粪吗,那是羊粪吗?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那是炭颗子,是炭颗子知道吗?
生气的主人干脆把院门大开了,你看吧,你进去好好看吧,如有你的半只羊,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做夜壶。
何老四反倒不进去了,满脸掬了笑,你看你还当真了,我要你脑袋做啥?怀疑谁也不能怀疑你嘛。
主人冷笑道,何老四,你都进我们家院里了,还说你不怀疑我们?
何老四脸膛变得紫红紫红,虾米腰更弯了,有些恼羞成怒地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嚷嚷甚哩?有球好嚷嚷的,怕全村人不知道你家偷羊了咋地?
主人被噎在门里,一时不明白他说话的要义,等慢慢明白过来了,就想揍他,怎么能随便往人头上戴贼帽子?可又觉得和他理论不得,到底忍一忍算了,砰地将院门关上。
何老四那天饱受打击,不断有人以挑衅的口吻回应他的偷听,不断有人发现他正阴险地捕捉他们难以启齿的隐私。尽管何老四有充足的理由搪塞他的举止暧昧,但听起来又苍白又幼稚,经不住人家细致推敲,有嘴快的人就刻薄地抨击他,你说你羊丢了,羊丢了还有心思偷听呀?你去哄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