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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赵天罡返城,是一九七三年冬天。这之前,几次返城机会他都放弃了。父母在武汉等着他返城,一等几年,几乎所有知青都返城了,儿子还没音讯。父母开始怀疑。他们知道儿子在生产队肯出力,十八般农活基本上都学到手了,还作为先进知青代表出席过地区知识青年经验交流会。父亲专门去了一趟儿子插队的生产队。一打听,原来不是招工的单位不要儿子,而是儿子执意要扎根农村干革命,赵天罡还振振有词地给父亲念最高指示:广阔田地大有作为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哇云云。

父亲觉得儿子的高调唱过头了,就像一张老唱片,看着没问题,但放出来的效果却听着别扭刺耳。父亲想找到儿子不返城的问题所在,找了半天没找着,就对赵天罡说,你响应党的号召我没意见,一辈子扎根农村我也举双手赞成,但你要先征求你妈的意见,如果她没意见,我也没意见。

赵天罡的父亲一气之下回了武汉,把情况一讲。母亲没作声,丈夫去儿子插队的生产队调查情况,她也没闲着,七想八想,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插曲,这事她讳莫如深,一直瞒着丈夫,瞒着赵天罡的三个妹妹。她想给儿子留点面子,所以她没声张,悄悄解决了。现在看来,那个问题没解决好,就像阶级敌人,卷土重来了。赵天罡的母亲什么也没说,而是接过传递棒,马上赶来了。

赵天罡的母亲是居委会主任,经常做群众工作,有一套工作方法。她来到儿子插队的联丰村,对赵天罡说:“我临走时,你几个妹妹硬要塞瓶敌敌畏给我,叫我当着你的面喝,可你老娘光明正大,不搞下三滥。我跟你讲道理,当初你要下农村,我完全可以不准你下,你是独苗儿子,按政策可以留城,但既然你要干革命,老娘我也不阻拦你,感谢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感谢贫下中农的教育,你这几年的革命还干得不错,也取得了一些成绩。现在党中央又要求知识青年返城,人家都返了城,你为什么不返城?”

赵天罡说:“我不想返城,我想再干几年。”

母亲冷笑道:“你不想返城对不对?那好,那我也不返城,我就陪着你在这里战天斗地,等你给我养老送终。”

赵天罡队里的几个干部听说赵天罡的母亲提到敌敌畏,吓得够呛,生怕她出问题,他们担不起这个政治责任。几个干部一商量,马上分头行动,先做赵天罡的思想工作,又派人去公社打听,看最近有没有招工的单位来,还专门派人值班,看守赵天罡的母亲,怕她真的带了敌敌畏来。赵天罡的母亲说:“你们不用守着我,我不会死,我不过是想激将他,我还等着抱孙子呢,哪里就会死。”

村干部们忙着赵天罡返城的事,赵天罡的母亲也没闲着。她知道儿子为什么不想回武汉,扎根农村战天斗地不过是个幌子,她当然不信。她开始调查,在儿子队里住了一个多礼拜,每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地也不知干什么。花了几天时间,处理完那事,正好有个单位来招工,于是赵天罡和母亲一道返城了。

赵天罡的三个妹妹一起到码头迎接哥哥,像迎接英雄凯旋。一家人回到家里,吃完团圆饭,赶紧去上户口,把户口注册登记了,母亲才长嘘了一口气,对赵天罡说:“你那丑事,我还是替你瞒着,连你爸爸也不告诉,在你妹妹们面前也给你留点面子,你不要再鬼迷心窍,要好自为之,识时务。”

赵天罡觉得滑稽,笑着对母亲说:“哎,话说清楚,什么叫丑事?我觉得一点不丑,好看得很。你少得寸进尺,莫威胁我,把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小心我咬人。”

赵天罡跟母亲争执起来,三个妹妹赶过来,一起劝哥哥:“家里就你一个儿子,你是国家的栋梁这不错,但你更是家里的栋梁,你要干革命可以呀,城里也一样干革命呀。”说得赵天罡笑了。他后来对母亲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多生一个儿子呀。”母亲道:“谢天谢地,孙猴子只要一个就够了,要是有两个,还不要我的老命哪。”这事也就罢了。于是赵天罡就去单位报到,准备上班。

一九七四年的武汉是一列超员的火车,人满为患,只要是站人的地方,都爆满了。赵天罡进的这个单位,是一家街道塑料厂,塑料厂藏在一条巷子里,巷子叫杨柳巷,弯弯曲曲就像细细的鸡肠。赵天罡从广袤无垠的农村来到杨柳巷,生存的空间突然变得狭小,感觉大打折扣,浑身不自在,每天站在模压床前制造塑料脸盆,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塑料脸盆,脆绷绷,硬邦邦,一摔就裂。他对父亲说:“赵书记给换个工作吧,我不想做脸盆,我想进武钢。”父亲说:“你想进武钢啊,我还想进中南海呢,可惜你老子不是省委书记,是街办书记,前两年要你回来你不回,错过了好几班车,你就将就点慢慢等吧,等到中央领导提携我,我再提携你。”

武汉钢铁公司是声名遐迩的著名企业,武汉居民曾有一说:“好男进武钢,好女进纱厂。”和赵天罡一块插队的刘亮就进了武钢,星期天赵天罡乘轮渡和汽车到武钢,找到刘亮的宿舍。刘亮上完夜班正在睡觉,一见赵天罡,一跃而起,像只猴子攀在赵天罡身上。

刘亮个头很小,在天河村插队时,队里另外两个知青王宏宕和许建业总欺负他,他就找到赵天罡,要赵天罡帮他修理王宏宕和许建业。

赵天罡和刘亮是一条巷子的邻居,打小的朋友,又同在第八中学,但不在一个班,下放时也没在一个村队。刘亮在天河村,属于天河一队,赵天罡在联丰村,属于联丰四队,两个队首位相连,从赵天罡的联丰四队出发,点一支香烟吸着,丢烟屁股时,就到了天河一队。听说刘亮被人欺负,赵天罡就来到天河村,对王宏宕说:“我们掰手腕吧,赢了你就再打刘亮,输了刘亮打你。”王宏宕知道赵天罡是学校篮球队的中锋,人高马大的,还练过举重,浑身上下的肌肉群,风起云涌,一串接一串。他自知不是赵天罡的对手,就笑着说:“何必呢,有话好说。”于是跑出去,不一会捉来一只老母鸡杀了,炖了香喷喷的一锅,跟赵天罡喝酒,要当拜把兄弟。赵天罡的酒量也大,三杯下肚,一点事也没有。王宏宕却醉得一塌糊涂。就在这时,突然外面有人在喊王宏宕,还骂:“要死的王宏宕,我晓得又是你,把我的母鸡还给我。”

赵天罡出门一看,阳光地里站着一个姑娘,花朵一般的容颜,像野地里盛开的一枝百合,那么耀眼。赵天罡看呆了。后来一问,原来王宏宕刚才捉的母鸡,是她家的。

王宏宕之所以敢偷她家的母鸡,有原因的。刚来到天河村那会,他们把城里打砸抢的劲头也带来了,听说村里有个地主叫李满堂,他们想斗李满堂,被李伯阻拦了:“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是来斗地主的。要好生搞事,不准惹事。”几个知青见书记不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干脆他们私下行动,趁李满堂家里没人,溜进院子里撬开鸡笼偷了一只老母鸡宰了吃了,再想偷时,被李满堂发现了。李满堂后来弄来一只狗防贼防盗,没想到狗也不见了。后来李满堂在知青茅屋后的地里发现狗的皮毛,是被几只觅食的鸡刨出来的。

刘亮知道王宏宕惯于偷鸡摸狗,不光偷地主李满堂的,还跑到别的村子偷农民晾晒的腊肉。刘亮从不参与偷鸡摸狗,还劝王宏宕要注意影响。被王宏宕骂了几句,于是就有了隔阂。王宏宕也告诉赵天罡,这个村从大队干部到贫下中农,麻木不仁,是非颠倒,说李云飘“一个地主的女儿居然当上裁缝,比我们还舒服,又不下地干活,气死我也。所以我才搞地下工作斗地主分田地。”

赵天罡也没理会王宏宕的申辩,他嘴里默默念着李云飘的名字,像是默诵一篇课文,目光随着那个美丽的身影移动,简直看呆了。过了几天,他硬逼着王宏宕来到李满堂家,承认偷鸡摸狗的错误,还拿出五元钱赔偿。李满堂哪里肯接,赵天罡一定要李满堂接着,笑着用天河村方言说:“对不住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打了你们的狗,偷了你们的鸡,吃了就要按规矩赔偿,拿着。”说完就拉过李云飘的手,硬把五元钱塞给她。

赵天罡开始频繁地去天河村,他绞尽脑汁,找各种由头去找李云飘,做衣服做鞋、买鸡蛋买旱烟,最后成为李满堂家的座上宾,抽着李满堂自留地里种的旱烟,赵天罡和李满堂吹牛,说武汉三镇,汉口武昌汉阳,大得无法无天。李满堂年轻时一直向往去武汉读书,但他最后没能去武汉,去了荆州读书。李满堂想着年轻时的夙愿,早被厚厚的黄土埋葬了,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涌出诸多感触。因为是地主,李满堂家门庭冷落,冷寂了好多年后,李满堂接待的第一个客人竟是一个武汉知青。李满堂若干年前也是知青,他跟赵天罡喝自酿的红薯烧酒,谈得十分投机。地主李满堂的感情世界一片荒漠,突然来了一个愿意跟他推心置腹的人,而且还是个知青,比起村里那几个知青,李满堂觉得这个人高马大、黑塔一样的知青仗义,不像本村几个知青,狗眼看人低,鸡鸣狗盗,不做男人行径。李满堂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一时间也没转过弯来,就像听收音机,他愿意听赵天罡吹牛,愿意听他嘴里传出来的声音,听着听着,竟着迷了,竟放松了警惕。直到女儿出事,李满堂才痛心疾首地想起一个俗语:黄鼠狼给鸡拜年。狗日的小赵,他没安好心。

一九七四年国庆前这天,赵天罡去了武钢,刘亮把赵天罡领到单位附近的一家餐馆,炒菜喝酒,边吃边聊。赵天罡跟李云飘偷偷谈恋爱,自以为天衣无缝,还是被刘亮看出来了,刘亮劝过赵天罡,不要因小失大,要克制感情。但赵天罡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他还瞒着家里人,利用春节把李云飘悄悄弄到武汉堕胎,藏在刘亮家,撒谎将母亲骗出来,领到刘亮家和李云飘见面。赵母听说儿子把一个地主女儿肚子弄大了,惊骇不止。她不动声色,先找熟人医生给李云飘堕胎,然后给李云飘置了两身衣服,象征性地作为青春赔偿,对李云飘说:“你和天罡有缘无份,他虽然在你们那里当知青,但总归要回武汉,我也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绝,不是我看不上你,是革命形势看不上你,姑娘你好自为之,再莫做糊涂事。”

李云飘呆了,一声不吭。母亲转过来又骂儿子头大无脑,凡事不想后果,武汉那么多好姑娘不爱,独爱一个乡下姑娘,而且还是个地主的姑娘!她威胁赵天罡:“你鬼迷心窍,硬要跟她谈的话,老娘就死给你看!”赵天罡灰溜溜领着李云飘回了华安县,刘亮认为这事不过是青春期躁动,逢场作戏,肯定长不了,果然现在赵天罡还是没犟过母亲,最终还是乖乖回了武汉。

刘亮举杯敬赵天罡:“你迷途知返,回来是对的。跟一个地主的女儿谈恋爱,听上去就像一个政治笑话。现在好了,你既然回了,就在城里发展爱情吧。”

刘亮打小能说会道,动拳头不行,可嘴巴能横扫一切。刘亮现在是车间里的轮班长,手里管着几十个工人。他进步了,个头也窜高了,嘴唇四周还滋生了毛茸茸的胡须,看着的确像个男人了。

饭后,刘亮领赵天罡到车间参观。赵天罡第一次来武钢,被巍峨高大的厂房所震慑,看着刘亮在车间里指手画脚,指挥工人去干活,而自己却坐在控制房里按着电钮。赵天罡羡慕得不得了,对刘亮说:“要是早几年返城,兴许我也能进武钢。”刘亮说:“凡事要一分为二,你虽然没进武钢,可你至少体味了爱情,我至今连爱情是什么的味道也没尝过。武钢找对象太难了,男的多于牛毛,女的寥若晨星,我老妈总替我着急。我劝老妈说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

后来,刘亮送赵天罡去乘轮渡,还让赵天罡有空来玩。

赵天罡回到杨柳巷,仍然想着武钢,晚上做梦时梦见自己进了武钢,神气活现站在炼钢炉前,挥汗如雨在操作。醒来后,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母亲在外屋喊:“起来,快起来去上班。”他才不情愿地起床上班,走进那条鸡肠似的杨柳巷,走进那个街道塑料制品厂做塑料脸盆。

赵天罡在杨柳巷懵懵懂懂混日子,母亲却紧锣密鼓忙着给他介绍对象。母亲想用分心战术,让儿子忘了地主女儿,对李云飘彻底死心。赵天罡先是抵抗了一阵,但毕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他很快有了结婚对象。

胡敏是经人介绍过来的,身高一米七八,是肉联厂女子篮球队的队员。因为个头太高,人也不漂亮,所以个人问题一直搁浅,个子比她高的看不上她,个子比她矮的她也看不上。胡敏仅见过赵天罡一面,就笃定老天爷终于没亏待她,早给她预备了一个尺寸大小合适的优秀人选,尤其听说赵天罡也打过几天篮球,她很兴奋:“这样最好,这样就有共同语言了。”

胡敏也下过乡,返城后进了肉联厂,虽不是屠宰工,但赵天罡和胡敏第一次约会时,就闻到一股猪臊味;和胡敏第一次做爱时,这种猪臊味更加强烈。赵天罡和胡敏结婚十分勉强,他不喜欢胡敏横蛮的长相,也不喜欢胡敏的工作。但胡敏把赵天罡抓得很紧,每天下班直接来赵天罡家,像个小保姆,几乎把所有家务活都包了,而且对赵天罡生活起居过问得无微不至。从恋爱到结婚,赵天罡一直处于被动,他觉得自己的婚姻,不过是替自己和父母完成一个任务。每次做爱时,赵天罡总会想起李云飘,他坚持关灯做爱,闭着双眼,把胡敏当作着李云飘来对付。胡敏要开灯,赵天罡就说:“还是关灯吧,免得我做噩梦。”

胡敏推他说:“什么意思啊?滚,做你的美梦去。”

赵天罡说:“你搞清楚,你是别人介绍过来的,不是我主动上篮得分得来的。”

胡敏气呼呼跑来找赵天罡的母亲告状,母亲说:“你就不晓得迁就他,他工作不满意,心里一直不痛快。”

胡敏只好迁就丈夫。因为她喜欢赵天罡,所以她才像在球场比赛一样,抓住机会进攻,终于上篮得分。不管怎么说,赵天罡每天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她搂着壮实的丈夫酣然入睡时,感到幸福无比,心里很踏实。

再说赵天罡,虽然觉得没有爱情,但毕竟已结婚,并顺理成章有了孩子。一九七八年春天,胡敏产下一个女孩,取名叫赵娜。孩子一岁时,赵天罡实在受不了杨柳巷的工作,他厌倦了塑料厂那些婆婆妈妈的唠叨,向往去武钢的希望也成为泡影,他对胡敏说:“我不想做脸盆了,我想辞职。”胡敏一惊,问:“你辞职干什么,去打流啊?”赵天罡说:“放屁,老子辞职准备做生意,到汉正街做生意。”

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胡敏在肉联厂工作一直很安定,收入也不低,每月还有分不完的猪下水,肠肚心肝肺,一到星期天家里就煨汤,香喷喷的油荤味四处弥漫,左右四邻谁都羡慕。赵天罡却决定辞掉塑料厂的工作,不做脸盆了,做生意去。

赵天罡之所以想辞职,是因为认识了一个老板,这个南方来的老板是塑料厂的老客户,姓区,人生得白白净净,打扮也油头粉面,说话带几分娘娘腔,表情达意,爱伸兰花指。区先生每次来塑料厂提货,总要给赵天罡带几包好香烟。赵天罡在爱民塑料厂也不是干部,不过是个普通的发货员,区先生每次见到赵天罡,眼睛滴溜溜地在他身上上下乱转,拍着赵天罡说:“块头好得没话说哟。”赵天罡浑然不觉,以为区先生在夸他身体壮实。赵天罡读中学时就爱运动,打篮球、玩单杠双杠,举重,每天早起,还在天井练哑铃。现在赵天罡虽不搞健身,身材仍然健硕。区先生说:“有空到我那里喝酒。”

赵天罡应邀到区先生住的旅馆去喝酒,他原本有酒量,半斤八两,根本不在话下。可这顿酒只喝了两杯,还不到二两酒,眼皮就开始打架,头发晕,站也站不起来,最后干脆就睡在旅馆里。半夜时分,睡得模模糊糊,赵天罡觉得不对劲,觉得自己正在被围剿,他惊醒了,发现幽暗的光线内,区先生正在撩拨他,还脱光了他的衣服。赵天罡一脚蹬去,只听见一声惨叫,区先生倒地,赵天罡打开灯,正要挥拳打,区先生突然抱着脑袋跪地求饶:“兄弟手下留情,听我说,听我说,我给你钱补偿。”

赵天罡二十八岁了,他听说过一些畸形的、怪异的感情,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遭遇了这种畸形的尴尬。听说区先生要补偿,他抡在半空中的拳头停住了,低头看自己的裸体,看见了那个神气活现的物件,似乎也受了惊吓,垂头丧气吊在那里。他迅速穿好衣服,点了一支香烟。区先生见赵天罡没有再动武的意思,才振作了精神说:“我给你两千块钱,你做生意去。”

赵天罡被这个数目惊呆了,因为在爱民塑料厂做脸盆,他每月也就七八十块钱的工资,两千块钱除以八十,等于是他将近两年的工资。赵天罡不得不正视这位娘娘腔的区先生。他的注意力停留在那光明的尾巴上。区先生从包里翻出一打十元人民币,递给他,赵天罡却不敢接。区先生抓起他的大手,硬把两千元人民币搁到他手里。

赵天罡揣着两千元,似乎承受不了那沉甸甸的重量,那齐刷刷的钞票,开始一张一张往下滑,他懵懵懂懂离开旅馆,已两手空空,他惊魂未定,在黎明前的街头胡乱走了一气,直到街上的环卫工人开始打扫街道,他才回到家。把门打开,就听见那母女俩一高一低的鼻息和鼾声。他没理会她们,倒在沙发上,瞪着两眼发呆。

胡敏醒了,看见丈夫倒在沙发里发呆,就问:“一通宵,该不是做什么坏事去了吧?”

赵天罡看了她一眼说:“我没做坏事,是别人做了坏事。”

胡敏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赵天罡欲言又止,两千元的尴尬遭遇眼看就要从喉咙里冲出来,结果被他噎回去了,他甚至还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那两千块钱,因为他吃了哑巴亏,当仁不让应该抓住那两千块,但他没抓住,眼睁睁让那一打人民币从手里滑落下来,就像一股流水滑走了。他叹了口气,对胡敏撒谎说:“几个哥们打牌,说好了玩一会的,结果玩了一通宵。”

胡敏也没说什么,她知道丈夫别的坏毛病没有,和肉联厂那些男人一样,就爱打牌,手气不好输个几块上十块的,伤不了筋骨的。胡敏知道男人应该有个嗜好,打牌虽然不是什么好嗜好,但打牌比玩女人好,肉联厂有的男人偷偷玩女人,玩得扯皮拉筋,玩得家破人亡,胡敏就害怕,就开始研究关于管理男人的方案。赵天罡只要去打牌,她一般不阻拦,但也决不支持。胡敏马上做早点,下了猪肝面,赵天罡把眉头一皱,十分勉强吃猪肝面。他吃猪肝面吃怕了,腻了,但胡敏一定要他多吃猪肝面,说有营养,男人要有营养,否则身体垮得快。赵天罡吃完猪肝面,就去杨柳巷上班。

中午时分,区先生又来了,他小心翼翼看着赵天罡,似乎在试探他。赵天罡装作不认识他,走进走出。区先生却远远地看着他,贼头贼脑,像个吊线的特务。赵天罡也觉得区先生是特务,他不想理他。区先生还是走拢来了,说:“横竖那层纸也捅破了,你也不要怕,我也看出你是梁山第一百零九条好汉,所以我想领你去个地方,是好地方。”

赵天罡随区先生走出杨柳巷,上了二路电车,一车坐到利济北路,走进汉正街。

一九七九年的汉正街像个集市。狭窄的街道两旁,遍及着很多店铺和摊位。店铺和摊位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服装衣帽、鞋袜毛线,还有一些美丽的小商品,琳琅满目,煞是好看。赵天罡很久没来汉正街,但他听说过现如今的汉正街已经不简单了,有不少人开始在那里做生意。赵天罡被区先生领着走进一家日用品的店铺,迎面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后生,后生愣生生看着赵天罡,又看区先生,区先生说:“去买汽水,买柠檬汽水。”

区先生喜欢喝柠檬汽水,赵天罡却不喜欢喝柠檬汽水。柠檬汽水喝了半瓶后,区先生指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问赵天罡:“看见什么了?”

赵天罡说:“人啊,男人女人,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区先生丝毫没在意,又喝了一口柠檬汽水,掏出香喷喷的手绢揩嘴巴,揩完才说:“我们不要说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说正题。今天带你来不是叫你看风景的,你没看见,我却看见了,看见好多好多的钞票哦,钞票啊兄弟,我看你的眼睛白长这么大,浪费了资源。就依你说的,你看见了男人和女人,可这些男人和女人在忙什么呀?都在忙着赚钞票啊,我的好兄弟,你为什么不赚钱,还在那破巷子里浪费青春年华,可惜了,但还不晚。幸亏你遇见我,我这个人虽说心理有毛病,但脑子很健全。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如果你想发财,你就把那个破工作辞了,到这里来赚钱,本钱你别管,你只每天来,你觉得怎样?”

赵天罡盯着区先生足足看了几十秒钟,还是没回过神来。后来区先生把赵天罡领进一家酒馆,炒了几个菜,切了几盘卤菜,摆了满满一桌。赵天罡不敢多喝,区先生看出他的心事,笑着说:“放心,酒里没下药。”赵天罡一惊,看区先生。区先生笑着继续说:“你完全可以去告我,虽然安眠药不算毒药,但安眠药可以杀人,我就被别人用安眠药杀过,我的故事一言难尽,就像吃鸦片,我上了瘾。”

赵天罡说:“你既然有这个毛病,就该去看病。”

区先生点头表示同意:“道理不错,但这个毛病治不好,就算去美国也治不好,除非重新脱胎换骨。来,我敬你一杯,算是交个朋友。”

赵天罡说:“我不敢交你这样的朋友,我怕。”

区先生说:“怕什么嘛,别这个样子。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不就是那回事嘛。你不喜欢我,有喜欢我的人,刚才你也看见了,给我当助手的那个小冯,就是我男朋友,你也别起鸡皮疙瘩,我是看你义气,才和你推心置腹,跟你摊牌,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只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然后我们订个合同,怎么样?”

赵天罡慢慢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我回家请示一下书记,再回答你。”

区先生一愣,说:“支部书记呀,这种事还用请示书记呀?”

赵天罡笑着说:“你以为书记是谁,我老婆呀!”区先生笑得几乎喷酒,在赵天罡厚实的肩头上拍拍打打,伸出大拇指说:“幽默,绝对幽默。”

赵天罡从汉正街回来,哪里请示胡敏,他决定了要去赚钱,决定辞职。

他说完,胡敏大惊失色,马上跑到婆婆家告状。父亲把赵天罡叫回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想当资本家是吧?告诉你,从你太爷爷算起,我们赵家整整五代劳动人民,根红苗正,和地主资本家不共戴天。”母亲也很担忧:“我和你爸正在想办法,正托人把你调进房管所修缮队,管泥工木工,好歹学门手艺。”赵天罡大手一挥说:“我不修破房子,要修就回联丰村修地球去。”

父母拿赵天罡没办法,胡敏更没办法。赵天罡在杨柳巷上班,开始迟到早退,天天跑汉正街。一个月后,赵天罡自动离职,和区先生签了合同。区先生告诉他:“我们的公司正式成立了。你、我还有小冯,三个人三股。”赵天罡奇怪,说自己分文没带,哪算什么股东。区先生说:“你忘了吧,你忘了那两千块。我说话一向算数的,既然是补偿,已经交到你手里,就算你正式入股了。”赵天罡还想分辩什么,区先生张开兰花指,挥手说:“我是董事长,我说了算。”

赵天罡每天来区先生的店铺,他在区先生的悉心指导下,稳定了情绪,开始渐渐进入了角色。

赵天罡赶上好时机,加上人聪明,头脑转得快,比起在爱民塑料厂,他觉得自己现在才找到回武汉的良好感觉,区先生不遗余力悉心调教,他成长得很快,领悟得也快。

一年后,赵天罡在汉正街自己租了个门面,准备把区先生的两千块钱还了。他想脱离区先生,总觉得区先生和自己的关系不明不白,加上那个小冯,总用警惕的眼光看他,似乎他横刀夺爱,看得他不自在。他决定离开区先生。

他挑了个晴朗的日子,把区先生请到六渡桥著名的大华酒楼,郑重其事递过去三千块钱,解释说多出的那一千块钱算是利息。区先生情绪十分低落,他抓住赵天罡的大手,动情地说:“我晓得你迟早要走,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是真男人,我是假男人,但我不会忘了你这个朋友的,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区先生流下眼泪。赵天罡拍着区先生的手,模仿他的语调说:“别这样嘛,又不是生离死别。有空就过来喝酒。”

赵天罡在汉正街用了两三年的时间,主要做服装生意。那些附近郊县的小贩,定期来汉正街进货。赵天罡生性豪爽,薄利多销,很快成为武汉市最早的一批万元户。不光胡敏,连父亲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他每天从汉正街回到家里,胡敏热汤热水地伺候着,像伺候太爷一样,生怕怠慢了他,也希望赵天罡回报她,慰劳慰劳她。但赵天罡和胡敏怎么也达不到默契,每次和胡敏亲热,总嗅到一股猪臊味。他想起那个女人,想起那个女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虽然是农村女人,但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好女人。赵天罡开始厌恶和胡敏做爱,胡敏也感觉到了,问赵天罡,是不是在汉正街有了别的女人。赵天罡说:“我要有时间玩女人,就没时间赚钱了。”

胡敏还是不放心,随着赵天罡的钱越赚越多,她竟然怀念那些没钱的穷日子。

赵天罡是真的没时间玩女人。汉正街那些暴发户,三三两两在一块喝酒玩女人,但赵天罡没玩女人。有人甚至还问赵天罡,是不是“玻璃”啊,是不是和姓区的有一腿子啊?大家都知道区先生是“同志”,以为赵天罡也是“同志”。赵天罡把大手一挥,笑着反问:“可能吧,你看我像不像?”大家摆头。

再说胡敏,她一直不满意丈夫的床上表现,总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赵天罡也的确开始玩女人,不知怎么回事,一接触别的女人,赵天罡的脑海里就冒出那个女人,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时,那个女人就像一朵白云漂浮在他的头顶上空。虽然是农村女人,但赵天罡怀念这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是赵天罡爱情的第一课,他把自己的第一篇爱情作业交给这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也可以说,赵天罡在这个女人身上,集中完成了一个男孩到男人的全部修炼,他知道爱情是怎么一种心情,也知道好女人是怎么回事。赵天罡就感叹今不如昔,从脑海里排斥别的女人,即便和别的女人鬼混,也是囫囵吞枣,感觉大打折扣。

赵天罡一门心思想赚钱,他知道抓紧机会赚钱比抓紧机会玩女人更刺激、更有价值。他开始频繁跑广州、深圳组织货源。广州、深圳那边的关系是区先生介绍的,赵天罡在武汉和广州两头跑,生意越做越大时,突然来了个人。

这是一九八二年春季里一天,联丰村当年的生产队长金苟忽然来到武汉。他花了半天时间在汉口找赵天罡,就像进入了一个迷魂阵,被人东南西北指来指去,在大汉口迷路了。经过人民警察的帮助,他总算找到赵天罡的家里。母亲去过儿子的生产队,认识金苟,打电话把赵天罡叫回来。赵天罡一见金苟,一下子冲上去,就像拎物件,将金苟拎起来。

金苟短小精悍,性格活泼,年龄比赵天罡大三四岁。在联丰村那几年,赵天罡是金苟家的常客,在金苟家进进出出,吃吃喝喝的,甚至没烟抽了也跑到金苟家里拿旱叶烟抽。赵天罡还学村里那些男人们,跟金苟的堂客常仙打情骂俏。每次金苟都笑着骂:“狗日的,看我不整死你。”金苟和赵天罡脾性相投,就像一对亲兄弟,赵天罡返城时,金苟亲自送他到县城上船,相约说日后会去武汉看他。

现在金苟终于来了,赵天罡当然不能在家里招待。虽然母亲已经做好饭菜,酒也打回来了,但赵天罡大手一挥说:“那哪像话?他是稀客,吃馆子,下馆子吃。”赵天罡把金苟领到六渡桥大华酒楼,叫了一桌子菜,开了两瓶好酒。两个人一直喝到舌头发麻,说话变得语无伦次,金苟才说:“狗日的,听你妈说你做了好几年生意,是不是发了?如今越发越光荣了。”

赵天罡说:“实话告诉你狗日的,发是发了,可比起真正发财的狗日的,我是小巫见大巫咧。”

金苟说:“管它小乌龟还是大乌龟,横竖是发了,发了没忘我这个穷兄弟,但你忘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金苟的眼前,浮现了一组镜头。镜头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赵天罡和李云飘当年的那点事,瞒天过海能瞒过别人,可瞒不过他。

一九七二年冬季里的一天,金苟因为关心赵天罡吃没吃饭,在知青茅屋里发现了这个破绽。一九六九年秋后,队长金苟组织一批强壮劳动力,用四个知青的六百元安置费,按农家院落的格局,给知青修房屋。茅屋修在河堤边,灶屋堂屋、猪栏鸡笼,加上东西南北四个厢房,可谓五脏俱全。一九七二年,队里四个男知青有三个陆续返城,唯独赵天罡没返城。赵天罡几次放弃返城的机会,成为一个谜,让村里人好生奇怪。金苟也一直在怀疑,赵天罡挂在嘴边的扎根农村干革命的高调,唱过了头,金苟觉得那不是真心话。但不管怎么说,赵天罡是那种真正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模范知青。插队四年,他很少回家,而且把十八般农活都学到手了,村里男女老少都喜欢他,也舍不得他返城。村里只剩他一人时,只要谁家里做了好吃的,就对他说:“小赵,去我屋里吃饭。”赵天罡从不客气,拔腿就跟了去。

原先四个知青都在时,由赵天罡统一安排分工协作,做饭的做饭,种自留地的种自留地、喂猪的喂猪。现在只剩赵天罡一个人了,他就把生活简单化,自留地荒芜了,猪也不养了,连饭也懒得做,今天蹭东家一顿,明天蹭西家一顿,相形而言,赵天罡去金苟家吃得最多。每天收工时,金苟总要问:“今天去哪家吃?”赵天罡就说哪家哪家。金苟就不管了,横竖农家饭食简单,青菜或咸菜,再勾兑点荤腥。荤腥也就是过年杀猪时,一半交公,一半留着自己吃,过年吃一点新鲜肉,其余的统统腌制成腊肉。腊肉细水长流,来客时,过节时,栽秧割谷时,割那么一块,一直吃到来年再杀猪。如此这般,农家饭的荤腥就显得金贵,显得隆重。赵天罡经常有腊肉吃,他是村里的尊贵,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是不是因为经常有腊肉吃他才不想返城,金苟实在怀疑。

这一日,金苟因为去大队开会,没有过问赵天罡吃饭的事,他从天河挑水爬上河堤,看见知青茅屋,他想去问问赵天罡吃没吃饭。此时已夕阳西下,黑夜从四面八方涌来,金苟挑着一担水站在河堤上,定睛看去,知青屋内有煤油灯光。金苟来到门前拍门时,那灯光就忽然灭了。金苟疑惑不止,心里的好奇就像春汛,顿时涨满了。他蹑手蹑脚绕到草垛后,等到天黑尽了,才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借着冥冥的夜色,金苟看见赵天罡出来了,也没打手电,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他领着姑娘爬上河堤,金苟放下水担,猫着身子就像伏击,在河堤下跟着他们走,看见河堤上的两个人影野兔子似的,在河堤神秘地往东边移动。他跟着那对神秘的人影走了一里多地,到了天河村,金苟才看见那姑娘下河堤,进了河堤边的茅屋。金苟后来了解了,天河村河堤边茅屋的主人是地主李满堂,他还看见了李满堂如花似玉的女儿李云飘。

金苟被自己的伟大发现搞得很兴奋,他就跟赵天罡摊牌:“看来你是真想插队落户咧!我看见了,那女伢儿是天河村的。”

赵天罡说:“看见了就把嘴巴关紧,要是走了风声,小心我放火烧你的房子。”

金苟对谁也没说,连堂客也没说,因为这事不好说。金苟刚结婚生子,正在经历男欢女爱,他知道一个男伢儿喜欢一个女伢儿的分量,顺利就好,不顺利会闹出人命的。金苟当过兵,在部队接受了一些新的信息,知道爱情这玩意能让人迷失方向,所以才有了上刀山下火海的比喻。他一直不敢声张,只是密切关注这个奇特的爱情,为这个奇特的爱情深深捏着一把汗。

后来,李云飘的事在天河村一带迅速传开了,人们一直在猜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金苟当时就怀疑,是不是赵天罡做的好事?他把这个疑问装在心里整整八年,今天,他趁着酒性决定把这个疑团解开,免得搁在心里难受。金苟旁敲侧击地说完,就注意看赵天罡的反应。果然赵天罡开始有反应了。

赵天罡的大脸如同一块开阔的土地,哪怕长出一棵幼苗,也藏不住。金苟看见赵天罡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迟钝,似笑非笑,可那挤出来的笑,终于在脸上没站稳就转瞬即逝了。赵天罡开始点烟,抽烟,抽了一会香烟,他才说:“你狗日的把我搞糊涂了,你是来秋后算账吧?就算秋后算账,也要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当年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是打算娶她的,后来不得已才返城,也是革命的需要嘛。怎么样,她是不是也出嫁了?”

金苟点头说:“是嫁人了,嫁了个瘸子,年纪大她十好几岁咧。”

赵天罡听到此,似乎被野蜂猛刺了一下,一阵颤动后,脸阴了一半。他怔怔地看着金苟,嘴里喃喃道:“怎么嫁了个瘸子?怎么嫁了那么老的一个男人……”

李云飘的名字,在天河村一带很少见。一九五二年她出生时,李满堂经历了几年的波折,不再敢跟贫协主席李伯要求降低成分。李满堂不再是当年意气用事的乡村秀才,而是货真价实的地主。他老实了,变得有城府,也开始正视自己的角色。他在给女儿命名时,依照家族辈分,讲字求派,运思了多天,儿子叫李云龙,女儿叫什么呢?李满堂当时正在田里耕种,他挥汗如雨,仰脸抹汗水时,看见头顶上空飘来一朵白云,乡村秀才李满堂顿时来了灵感,对,就叫李云飘,希望好看的女儿能像一朵洁白的云彩,自由自在,不受磨难。天河村地主李满堂为女儿的命名藏有很深的寓意,可惜很多人不知道它的内涵。

赵天罡也不知它的寓意,只觉得她的名字很特别,叫着好听。赵天罡知道自己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煞费苦心斗争过,甚至还问李云飘,你爹的地主有没有刘文彩大?李云飘哪里知道刘文彩,她只知道爷爷传给父亲就只三十四亩地,赵天罡一听三十四亩地就划为地主,觉得匪夷所思。他觉得当年的土改工作存在着左倾主义,下手太狠了,三十四亩地就打了一个地主。他想修正左倾主义路线,用它的爱情来纠正,他决定跟地主李满堂的女儿谈恋爱。刘亮发现了他的爱情,急颠颠地赶到他队里来阻止:“你想反潮流啊?跟一个农村姑娘谈恋爱,而且还是一个地主的姑娘,你是不是疯了?”赵天罡笑着摆头:“没疯,我清醒得很。我老妈也是农村姑娘,我也是在农村出生的。读小学时,我父亲才把我们迁到武汉,你说城里人和农村人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头班车二班车,但只要上了火车,都是一样的,再说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比好些城里姑娘都漂亮,你说,她漂不漂亮?”

刘亮慢慢点头:“我承认她的确漂亮,但漂亮不能当饭吃吧?听说马上要招工了,难道你不想回武汉?”

赵天罡说:“想啊,怎么不想,等回了武汉,我就学我父亲,把李云飘接到武汉。”

刘亮还是不理解:“你不要一时头脑发热,要考虑清楚,把前因后果都要考虑清楚,别到时找后悔药吃。”赵天罡听得不耐烦,推刘亮说:“滚回去下地干活去!还有,今后我要发现你们再偷她家的鸡吃,偷她家里的菜吃,我就把你们队里几个人的牙齿全都撬了,信不信?”后来刘亮就走了,走后不久,刘亮就返城了……

赵天罡的记忆在一九八二年这个春天被一页一页翻开,他从来没有这么空闲地腾出整块时间来温习它的初恋,来分析他的人生。他在酒精的燃烧中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忘了李云飘?”但他的确没有忘记李云飘,偶尔总想起李云飘。

这天,金苟很高兴,仿佛跟踪调查多年的案子终于有了着落,于是心里头悬了八年的石头“扑通”一声落地了。他倒酒,喝酒,喝得舌头转不过弯来了,还在安慰赵天罡说:“不是我……多事,你也莫怪我多……事,要说这事呢,年轻时都爱,男的都爱这一口,不稀奇,一点也不稀奇。远的不说,只说近的,我们公社靠湖汊里的几个队里,也有知青做了这事,稀里糊涂把人家姑娘睡了,也不作交代,拍屁股就回了城。再说李云飘肚子里的男伢,究竟是哪个下的种?一直没下文……”

赵天罡听得瞪大双眼,一把捉住金苟的粗胳臂问:“男伢儿?你说李云飘有了孩子?”金苟想掰开赵天罡虎钳一样的大手,可赵天罡抓得很紧,怎么也掰不开。金苟就接着说:“是有伢儿,有好几个月了,村里女人眼尖,看出来了,就传到李满堂的耳朵里,听说李满堂把李云飘五花大绑吊在屋梁上打,要她交代伢儿是哪个的,李云飘死活不交代,所以才不得已嫁了一个瘸子。今天你要把我当作兄弟,你就说实话,李云飘肚子里的伢儿,是不是你的?”

赵天罡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傻了。他慢慢松了金苟,垂下大脑袋,又开始整理紊乱的情绪,让自己沉稳下来,仿佛整理一笔糊涂账。

金苟第一次到武汉,不是旅游,是因公出差。全国农村都搞联产承包,华安县也搞联产承包,但华安县没经验,县里组织了一批村干部到南方取经。金苟随这批村干部来到武汉,稍事休息准备转乘火车南下。组织者知道大多数村干部是第一次来省城,于是决定在武汉停留一天,安排大伙游玩武汉的名胜。金苟没随团去游黄鹤楼,只想尽快找到赵天罡,一来看看赵天罡,二来完成那个积压在心底八年的夙愿,现在金苟总算完成了这个夙愿。他酒足饭饱,当天晚上就要返回招待所。

赵天罡把他一直送到招待所,两人分手时,赵天罡对金苟说:“你说的那个事,我是做过,但那男伢儿是不是我的,我也说不准。你回去后,想法见见李云飘,问清楚,如果孩子真是我的,男子汉大丈夫,吃了甘蔗不能甩皮,是我的我就认。”

金苟听赵天罡说完,伸出手重重地打在赵天罡的肩头上:“你狗日的,算是没变,还是当年的先进知青咧。”

赵天罡硬塞了金苟五百块钱,让他转交给李云飘。金苟收下了,对赵天罡说,一回县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李云飘,把事情弄清楚了,就给他来信。

金苟走后,赵天罡一直在等他的来信,等了一个多月,金苟没来信,赵天罡人在汉正街公司里,如热锅上的蚂蚁,眼前总浮现李云飘的影子,与李云飘那些偷偷摸摸的细节,就像放电影,成天在他脑海里滚轴播映。

队里几个知青都陆续返城了,知青茅屋就成了他的一人世界,李云飘悄悄从天河村赶来,送鞋送袜,送鸡蛋送咸菜,有时还把家里舍不得吃的腊肉偷偷割一块送来。赵天罡也送过东西给李云飘,从城里带来的香皂、糖果什么的,还送了李云飘一条红色的纱巾。赵天罡随身带有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李云飘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样板戏,她没看过样板戏,却喜欢听那些热闹铿锵的唱段,她听得如痴如醉,哪里防着赵天罡?赵天罡浑身胀鼓鼓的筋肉里,潜伏着原始的欲望,他想体会爱情,想货真价实地男欢女爱,他扯着李云飘要行事,李云飘死活不干,赵天罡情急地、野蛮地扯她的衣服,终于强行把她变成他的女人。

现在回想起来,赵天罡觉得自己真是有罪,害了一个女人,李云飘的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

他焦急地盼望金苟来信,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注意看有没有信来。胡敏见他神不守舍,以为他生意上出现了难题,自然要问。赵天罡很不耐烦:“是遇到难题,不是生意上的难题,是别的难题,跟你说有什么用,跟你说了你就能解决吗?”

胡敏撇嘴道:“那你就别说,等我说。你所谓的难题,其实我早看出来了,是不是玩女人玩出麻烦来了?人家怀了你的孩子?”

赵天罡一惊,先掩饰,然后就坡下驴,笑着说:“你火眼金睛啊,既然看出来了,那我就请示你,假如我真要领个儿子回,你接不接受?”

胡敏盯着他看了一会,没好气说:“干脆连儿子的妈也领回来,我一起接受,反正你现在是资本家了,大房二房三房,只要你个婊子养的养得起。”

赵天罡笑起来,手指自己问:“我算资本家呀?共产党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资本家,所以你趁早跟我散伙吧,免得今后又搞文革,我被红卫兵揪斗,你剪阴阳头游街示众,到那时就晚了。”

胡敏说:“你今天是不是有毛病啊?说风是雨,是不是真在外面弄了个野种啊?我警告你赵天罡?我了解你们这些男人,只要有几个钱就作骚,玩女人,玩可以,但玩高级点,别玩出孩子来,一旦发现野种,快刀斩乱麻,赶快去医院做掉。”

赵天罡听得呵呵直笑,盯着胡敏说:“我今天才发现,你跟别的女人不同,别的女人反对自己的男人玩女人,你却反其道而行之,支持男人玩女人,冲你这个大度,我不玩了,坚决不玩了。”胡敏看着赵天罡,像看一笔糊涂账,算了半天,自然没算明白,理不出头绪,人反倒更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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