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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七四年腊月,天河村出了件怪事,地主李满堂的女儿李云飘没出嫁就怀孕了。

最先发现李云飘不对劲的自然是女人们,她们找李云飘讨做鞋花样时,发现天河村最标致的女伢少了往日的热情,显得神情慵懒,粉嫩的脸上,那标志性的美丽微笑也仿佛躲到云层里去了。女人们先没往心里去,后来发现越来越不对劲,她们看见李云飘宛如杨柳的身子开始走形,变粗了,屁股也嚣张地变得浑圆,走路如同母鸭蹒跚,拖泥带水,左右摇摆,有些负重。女人们发现了这个破绽,相互咬耳根,暗地里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李满堂耳朵里。

李满堂把女儿关在屋子里审问:“都说你有名堂,我看你也确实有名堂。说老实话,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云飘咬紧牙关想否认,但看见自己开始发生变化的身子,知道遮掩不过去了,才慢慢把头垂下。李满堂尖厉的哀号很像一个信号,村东头一户人家正在屠宰,但那把锋利的屠刀没捅向猪喉,而是捅向他。他迅速操起一根棍仗,拿起一根拴牛用的粗麻绳,命令儿子李云龙:“把她捆起来!把她给我吊起来!”于是李云飘被父亲和哥哥左右挟持,五花大绑被吊在堂屋的横梁上,父亲的棍棒一下一下落到她身上,丝毫没顾及后果。李云飘的惨叫声几乎掀开茅屋顶,与村里不断传来的屠宰声遥相呼应,在村里喧闹着,腾飞着。

大队书记李伯闻声赶来,冲进茅屋,呵斥李满堂:“快住手,会出人命哩。”这才解救了李云飘。

李云飘肚里的孩子是谁的,没问出结果来,村里好事的女人们边猜疑边叹息,可怜的女伢,要是亲娘在,兴许就没这事。

李云飘的娘生李云飘时得产褥热死了,襁褓里的李云飘饿得嗷嗷叫,那哭叫声让村里不少女人动了恻隐之心,这个抱着喂一口,那个抱着奶一口,所以李云飘长大后,不仅心灵手巧,人也出落得一朵花似的,都说是吃了百家奶,沾了众多女人的灵气。为此很多女人预言道:“这个女伢儿,今后了不得。”

李云飘未婚先孕,破了天河村的记录,接下来的日子,起承转合,逶迤曲折,就像一出戏,大喜大悲,自然由不得她了。

天河村天高皇帝远,政治空气从城里刮到这里,仿佛被稀释淡化。李满堂说是地主,但村里人也没拿他这地主当回事。就连天河村最高行政长官李伯对李满堂的管理也是弹性的,有运动来时就抓抓,没运动来时就撒手不管。再说同村同族,都知根知底。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民国三十六年,在荆州城读书的李满堂被父亲一封信叫回村,逼他成亲。成亲后,李满堂就再也没去荆州读书,而是继承了三十四亩田地。两年后,人民政府成立搞土改,经过调查总结,发现大多数农民手里都没田地,划成分时,只要手里有三十亩地,一律划地主。李满堂当时不依,跟土改队长李伯还理论过。李伯宽慰他说:“三爹,你就将就些,等过了这一时,我想法给你把成分降下来。”

李伯和李满堂是未出五服的叔侄,虽然他还大李满堂三岁,但李满堂辈分高。李伯答应给李满堂降成分,可日后的形势发展由不得他。所以对李满堂的地主帽子,李伯首先没当回事。即便在阶级斗争最激烈的那些年,镇子里中学有几个红卫兵来天河村点火,要斗地主李满堂。李伯就在村文化室里,随便搞了一个小型的批斗会,参加批斗会的主要是十来个村队干部。李伯让李满堂站到屋中央,交代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行,有没有血债,逼死人命没有?剥削是难免的,三十四亩水田,李满堂一家哪里顾得过来,就出租收租,多少带点剥削,好在没有逼债逼死人命的恶劣情节。李伯明知李满堂没这罪行,却故意问给红卫兵听,他不过走个过场。为了把这个过场走得像模像样,他让李满堂低头弯腰,还对着李满堂空喊了几个口号,然后把手一挥:“好了,批斗完了,都下地搞事去。”就把几个红卫兵打发走了。

李伯对李满堂的弹性管理,同样也用到李云飘身上。李云飘成年后,开始下地干活。她不像爹和哥哥,牛一样地被人牵着,闷头耷脑下死力干活,从不主动跟村里人交流。李云飘喜欢跟妇女们打成一片,无忧无虑就像只快乐的燕子。因为有吃百家奶的经历,所以妇女们见了她,仿佛见到那个没娘的孩子,说:“你小时候吃过我的奶咧。”李云飘娇嗔一笑,好看的杏仁眼里含着感激,她姨呀姑呀亲热地叫着,柔柔的嗓音里就像灌满蜜糖,甜丝丝的浸透着浓浓的亲情。妇女们爱怜一个没娘的女伢,与政治无关,政治在天河村之外的地方频频上演,而天河村的舞台一般不演政治,只演骨肉情。

妇女们喜欢李云飘,还有一个原因。李云飘心灵手巧,看见人家身上好看的衣服,她总能照葫芦画瓢,八九不离十地缝制出来,给自己做,也给别人做。李云飘还设计花样,鞋垫上绣的花鸟虫鱼,枕头上绣的鸳鸯莲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妇女们都寻着她要学。李云飘经常串门走户,张家李家去送花样,帮妇女裁衣服,把裁好的衣片拿回家,千针万线做好,再送过去。李云飘不是想笼络妇女,也谈不上有政治手腕,因为她有吃百家奶的经历,亲娘虽死了,看见那些妇女,就像看见娘,她要回报。

村里裁缝李桂花出嫁后,队里开会推举裁缝人选时,很多妇女就推李云飘。名单送到大队书记李伯这里,李伯把眉头一拧,没立即表态。李伯心里有杆秤,城里的工厂机关停产关门搞运动,照样有工资拿,有饭吃。但农村不种庄稼关门搞运动,十亿人民吃什么,穿什么。李伯认为农村不宜多搞运动,关键是要调动农民的积极性,争取把公粮交上去,把猪肉交上去。李伯觉得能够把这两样任务完成好,他的政治任务也就完成了。所以李伯对其他的枝节问题,睁只眼闭只眼。李伯说:“既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叫她先做几天。”于是李云飘脱颖而出,开始做裁缝。

李伯同意李云飘做裁缝,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儿子李强茂。李伯早看出来了,儿子喜欢李云飘,村里的年轻人凑在一起,在村文化室吹拉弹唱,疯疯逗逗,闹到极致。姑娘干脆坐到小伙的大腿上,李伯就撞到过几回,儿子丢下吱吱呀呀拉的胡琴,把李云飘揽到自己的大腿上,仿佛李云飘是把更出色的胡琴,能拉出更优美好听的乐音来。李伯知道儿子李强茂喜欢上李云飘,暗暗佩服儿子的好眼力,又觉得儿子糊涂,李云飘再标致漂亮,毕竟是地主的女儿。李伯觉得儿子面前有一道坎,他想帮儿子越过这道坎,提醒儿子说:“人一天大一天,要学会看风向、识时务。”李强茂不屑道:“你搞你的阶级斗争,与我屁相干?我不管,我喜欢她,我要娶她。”

李伯挖空心思跑到公社武装部要了一个名额。不久,李强茂参军去了北方。李伯刚松了口气,李强茂就迅速寄回来两张照片。两张照片其实是同一个版本,李强茂站在北方广袤无垠的雪地里,手执冲锋枪,双眼凝视远方,如雪地里站立的一棵青松,英姿勃发,坚不可摧。李强茂在信中指示父亲:“屋里挂一张,另一张送她。”李伯看完信,在心里骂:“狗日的,在部队白受了教育,还没忘记她呢。”李伯没理儿子的茬,没把儿子寄回的照片送给李云飘,他想等一段时间,等形势不紧张了再说。

因此李伯同意让李云飘当裁缝,就如备战备荒,是两手准备。天河村很多人都看出李伯的私心,也理解李伯的私心。李云飘这才得天独厚,暂时当上裁缝。

天河村一带的裁缝,不像城里的裁缝,在固定的店堂里挂牌营业。天河村的裁缝,一般是走家串户,把服务送到家,农闲时,一个裁缝师傅带着一个徒弟,来到主户家,把一家老小的四时衣服,花个三五天,一鼓作气做完。李云飘跟着一个祖传的师傅学裁缝,日不晒雨不淋,人出落得就像一朵带露的山茶花,是天河村一带最标致的女娃,即便是地主的女儿,仍有好些媒人登门说亲,都被李满堂一口回绝了。李满堂不傻,他也看出了李伯的策略,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也有他的策略,他想把女儿说给李伯的儿子当媳妇。

可现在李云飘突然间怀孕,最震惊的、最受打击的,自然是李伯。李伯听说这事后,整整有半个月不舒服,连过年也没打张笑脸。等过完年,他来到李满堂的茅屋,李满堂正埋头抽旱烟,盯着地上发愣,见李伯进来,他起身打招呼说:“来了?”李伯自己拣了把靠椅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武汉产的新华牌香烟。天河村的男人都抽旱烟,李伯却抽纸烟,因为常去公社开会学习,背着根旱烟枪不成体统,没身份。所以李伯现在抽纸烟。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往屋里看了几眼,问:“云龙呢?”

李满堂瓮声瓮气地答:“死了,这屋里两个男人都是死人。”

李伯说:“事到如今,你埋怨有什么用?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要赶紧想个法子。”

李满堂看了李伯一眼说:“那你就给我想个法子。”

李伯说:“法子我倒有一个,就怕你不肯。”

李满堂一下子立起:“当真话?”

李伯摆手示意他别激动,又看了后厢房一眼。李满堂知道李伯的意思,小声说:“她如今瞌睡大得很,干脆睡死了也干净。”

李伯想了想说:“县斑竹档渔场有个老李,一直想说门亲,年纪虽大些,但吃商品粮,每月好几十块钱的工资。过两天我去会会他,听听他的意思。”

李伯离开李满堂的茅屋,神色有些悲壮。他想起在北方当兵的儿子,前两天还给李强茂发了封信,要他安心在部队搞几年,照片他已经递过去了,准备安排提亲。但现在李伯心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在村巷里踽踽独行,苦思冥想,精心谋划着一个地主女儿的婚事。

李云飘的婚礼办得草率而匆忙,李伯就像赶一个紧急的政治任务,不到半个月就把李云飘送出了天河村。李伯是这么考虑的,儿子迟早要复员回家,回家见不到李云飘,兴许就死了那份心。李伯破天荒第一次当媒人,他要把李云飘嫁得远远的,以便让儿子彻底死心。李伯还叮嘱李满堂,不办喜酒,不搞仪式。李云飘出嫁时,由哥哥李云龙赶早,用自行车驮着简单的行李和嫁妆,把妹妹送到天河对岸的玉湖乡官沟,在一个事先约定好的岔路口,把妹妹交给妹夫。李云龙见妹妹灰溜溜出嫁,想着兄妹之情,心里不好受。他对妹夫说:“你要对我妹妹好,她造孽。”说完,李云龙掉头就走。

李云飘嫁的男人也姓李,绰号李瘸子。因患小儿麻痹症,三十五岁的李瘸子一直没结婚。李瘸子是地区农校毕业的中专生,现在斑竹档渔场当技术员。李瘸子和李云飘第一次见面时,被李云飘的年轻和美貌震撼了,当场答应。而李云飘则死活不干,还要挟父亲说要喝农药,用剪刀刺死自己。李满堂知道女儿性情刚烈,终日提心吊胆,把家里所有的刀具铁器都藏了,至于杀棉蚜虫的农药,则锁在队部仓库里,李云飘不可能拿到手。虽如此,李满堂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跟儿子两个人值班,日夜守着女儿,希望李伯加快说媒的进度,趁早把丢人现眼的小贱人弄走。

李云飘寻死觅活,从腊月一直闹到正月十五,像只闹腾不休的小母鸡,闹罢之后低头看自己,那肚子里的小东西是闹不掉的。现在是冬天,棉衣棉裤可以遮掩,一旦春暖花开,棉衣脱了,单衣哪里能够藏住一天大一天的肚子?重要的是,李云飘不想丢掉肚里的孩子,这孩子凝聚着她和那个肇事者的感情。为了这个悲壮的感情,李云飘举手投降,答应嫁给李瘸子,被哥哥用自行车推着,满腹委屈来到李瘸子的老家,对河的玉湖公社官沟大队,先在那里待产。

李瘸子为掩人耳目,在村里散布说,他是半年前结的婚,因为渔场工作忙,老婆身子重了,没时间照顾她,才送回来坐月子。李瘸子的理由冠冕堂皇,不容置疑,连他七十岁的老母也信以为真,以为美貌的儿媳妇肚子里那个孩子是她瘸腿儿子的功劳。她欢天喜地,精心伺候李云飘,准备迎接孙子。

一九七四年立秋后,李云飘在李瘸子家顺利产下一个男孩,李家上下无不欢欣鼓舞。李瘸子的母亲兴致勃勃操办满月酒时,村里人几乎都涌来了,流水席整整办了三十多桌。晚上,吃酒的人都走了,李瘸子回到房里,看见床上那粉嘟嘟的一团肉问:“这男伢儿像哪个?”

李云飘知道李瘸子旁敲侧击。其实不光是李瘸子,天河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男伢儿是谁的种。但李云飘守口如瓶,打死她也不说,由她们瞎猜去。女人们费尽心计先是怀疑她的裁缝师傅,排除了那个老头没这个胆量和能力后,又开始怀疑李伯的儿子李强茂,可李强茂当兵走了大半年,千里迢迢如何播种?女人们又把村里几个喜欢在女人堆里打滚的男人挨个排了个队,也逐一排除了。于是李云飘肚子里的孩子变得神秘莫测。李云飘就带着这个神秘莫测的孩子出嫁。现在李瘸子也在暗示她,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躲不过的,所以她笑着说:“管他像哪个,总之你答应了的,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他的爸。”

李瘸子心情复杂地蔫了半天,转念一想,这个苦果是他心甘情愿自讨的,就把牙一咬,心一横,“噗”的一声吹灭油灯,就要行事。

李瘸子跟李云飘结婚,还没正式行事,因为李云飘挺着大肚子,无论如何总是个障碍,加上那个孩子,似乎在母亲肚子里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所以李瘸子有限的几次房事,都宣告失败。李云飘安慰他说:“莫急,等日后吧,等日后我加倍偿还你。”现在时机终于到了,李瘸子信心十足准备办事,但发现自己那个东西有些不争气,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草率完事后,他沮丧地点了一支烟,把一支香烟抽完,他再次发起攻势,一而再再而三,一直折腾到黎明,还是在李云飘的帮助下,终于成功了。

李瘸子终于有了房事,他看见自己那个垂下来的物件,像那么回事了,就对李云飘说:“还是你狠,它只服你领导。”李云飘啐了他一口说:“亏你有脸说,一个男人连这也不会?还有,你说话要算数,从今天起,你要对我们娘儿俩好,不然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李瘸子熬到三十六岁,总算结婚了。他尝到了婚姻的甜蜜,也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尽管这个幸福被打折扣,但他还是觉得有盼头。李瘸子被婚姻鼓舞,频繁地索要幸福,一到周末他就赶班车急颠颠往家里跑。晚上和李云飘行房事时,再也不手忙脚乱,而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李瘸子瘦归瘦,身体还结实,模样也周正,要不是瘸腿,李瘸子不会一直打单身。李云飘耐着性子,劝李瘸子节制,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但李瘸子不听劝,说一定要弄出个喊爹的亲儿来,他一次两次索要李云飘,似乎要夺回因残疾而耽误的大好时光。事毕,李云飘指着床头酣睡的孩子问:“你原来不是他的爹呀?”李瘸子自知失言,马上笑道:“除非他亲口喊我爹,我才承认他是我的儿。”

李云飘心里很清楚,天上不可能掉馅饼,真有现成的好事也是讲价钱的。和李瘸子的婚姻,充其量就是桩交易,你不嫌我的伢儿,我不嫌你的瘸腿。当初就是这么说定的。如果就这么一路过下去,日子就值得怀疑,婚姻也值得怀疑。

李云飘明知纸包不住火,却还是讳莫如深,不想暴露孩子的爹是谁。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长得有模有样,骨骼身架,甚至脸上,偶尔闪现那个男人的端倪,于是对那人的怀念与日俱增。她知道自己不对,但越是不对她越是怀念,日子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过到这一天。李瘸子对她说:“收拾收拾,我们去县城,斑竹档渔场。”

李瘸子带着李云飘母子来到渔场,渔场领导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约二十平米的房以前是开会用的,墙上刷了一些如“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李云飘找来一些石灰,把墙上的政治标语涂抹了,在屋中央用一排柜子一隔为二,里面是睡觉的卧房,外面是打杂吃饭的,再拉一道花布窗帘,家的格局就出现了。

李云飘来到渔场,就像投了颗炸弹,引起不小的震动。因为身体残疾,李瘸子的个人问题一直是渔场领导头疼的事,领导通过多种渠道,帮李瘸子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女人,这些女人要么长得不好,要么是拖儿带女的寡妇,李瘸子不干。大家知道李瘸子虽然残疾,心气却高,加上又是技术员,每月拿四十二块八毛的工资,所以李瘸子要好看的、高质量的老婆,倒也在情理之中。现在渔场里的男人终于看见了李瘸子老婆,心理一下子失去平衡,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们总用眼睛追踪李云飘,喷着唾沫星子谈论李云飘。

渔场里的男人们都很空虚,他们喜欢桃色话题,三五成群凑到一块,就谈女人,似乎女人是他们的一日三餐。李瘸子不得不警惕,嘱咐李云飘别理那些男人们,离他们远点。李云飘笑了笑说:“这话我说不出口,你去跟他们说。”李瘸子哪里好说,只能瞪大眼睛,就像研究塘里的鱼一样,时刻注意情况。

李瘸子的平日工作,主要研究鱼,研究鱼食。他知道什么是诱饵,李云飘自从来到渔场,就像个美丽的诱饵,搞得那些男人们神魂颠倒,总往家里跑,说是讨碗水喝,那眼睛就直勾勾粘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抚摸,有时趁人不备,顺势在李云飘身上掐一把。李瘸子很恼火,神经高度紧张。他知道李云飘是一朵带露的山茶花,粉白红润的脸蛋,轻柔柔的杨柳身子,哪怕生了伢儿,也看不出痕迹。李瘸子喜欢看李云飘,总也看不够,他只准自己看李云飘,不能容忍别人看李云飘。李瘸子人在实验室里,心却在家里,他动不动往家里跑,总发现家里坐着讨水喝的男人。李瘸子翻书似的变了脸:“这里是锅炉房啊?要喝水去鱼塘里舀。”男人们讪笑着离开后,李瘸子对李云飘说:“把门关紧,干脆你带着娃儿上街去玩。”

斑竹档渔场离县城不过两里地,县城有纵横交错的水泥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两边有商店、饭馆、电影院。李云飘按李瘸子说的,把门锁了,带着儿子秋生去县城逛商店,看见一些时尚的服装,就扯布回来学着做。她看见县城里那些女人们开始烫发,她也烫了发,乌黑的卷发衬着她白净红润的脸蛋,加上窈窕丰腴的身段,在渔场进进出出,更招人视线,以至渔场里的那些想入非非的男人们,个个都急火上心,心里痒得难受。

这些半边户男人们,大部分都没带家属,十天半月才回趟家,和老婆温习功课,平日哪有不想的,他们见李瘸子和李云飘结婚好几年,就生了一个孩子,他们就奇怪,说李瘸子讨了这么漂亮的堂客,就像守着一块肥沃的水塘,只养了一条鱼,没道理呀。他们先是私下里议论,后来干脆端到桌面上来,刺激李瘸子:“腿杆子不行,怎么那东西也不行啊?不行就招呼一声,我负责帮忙播种。”

李瘸子的拳头抡起来了,却没打在猥亵男人的头上,而是掷向自己。别人当然不知道,他和李云飘结婚快五年,后嗣一直无建树,他其实也急,就偷偷跑了一趟县医院,作了几样要命的检查,医生说:“没达标,你要争取达标。”李瘸子就像被击中要害,蔫了几日,接下来,他想尽快达标,拎了大包小包的中草药回来,一日三遍地喝。李云飘见他喝得只翻白眼,说算了,不能生就不生。李瘸子说怎么不生,要生!李瘸子前后喝了百十副中草药,还是没达标,他沮丧万分,人前人后,似乎矮人三分,一直抬不起头来。

再说那些男人们,渐渐也知道了李瘸子在争取达标。他们联想到那个模样俊朗的儿子,左看右看不像李瘸子,是不是他的种啊?疑问就出来了。这些男人们很自信,养鱼没李瘸子行,造人肯定比李瘸子行。所以见了李瘸子总问:“今天喝药没有?没喝赶紧回去喝。”李瘸子被人打垮了,觉得自己生活在暗无天日中,人虽然胖了,但那是浮肿,是虚胖,是百十副中草药催生的空架子。

而李云飘,她在渔场里开了一块地,种些瓜果蔬菜,还养了一群鸡,两口肥猪;她每天散散漫漫种菜、喂鸡喂猪、做衣服。闲下来时,她偶尔想一些事,想那个人,那个她一直藏在心底里的神秘男人。李瘸子不止一次问她秋生的爹是谁,但李云飘不想回答。李云飘躲着这个话题就像躲着这个男人,只要在她独处一室闲下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秋生酣睡了,嘴唇嚅动,梦里发出呓语时,李云飘看着儿子的团头大脸,思绪就飞扬起来,飞到天河村。她很少回天河村娘家,也不是恨父亲,也不是恨李伯,而是不愿触动那伤心的往事。

端午节快到了,渔场里的男人们都陆续回家过节。李瘸子正好要到天河村一带去办事,问李云飘想不想回家看看,顺便在天河村过节。李云飘说:“要去你一个人去,我懒得回去。”李瘸子说:“你不对,人家巴不得天天回娘家,你却几年不肯回娘家,未必娘家跟你有仇啊?”李云飘就依了李瘸子,和他回了娘家。

五月初五这天,李瘸子一早办事去了,父亲和哥哥下田春播,李云飘带着儿子在河堤上剜地皮菜,一种专门长在河堤草丛里的野菜,看着就像黑木耳,配鸡蛋炒或配腊肉炒,味道别提有多鲜美。李云飘既然回到家,就得尽孝道,给爹和哥哥做几顿饭菜。她想到了地皮菜炒腊肉,就领着儿子来到屋后的河堤上,在斜坡的草丛里剜地皮菜。她埋头找地皮菜时,没防着眼前移过来的一双大脚,李云飘抬头一看,慢慢站起来了。这人是李伯的儿子李强茂。

李强茂前年冬天才从部队复员,李伯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镇武装部做事。李强茂今天也是回家来过节的,他骑着自行车从镇子里回家,走河堤。蜿蜒一条河堤,一直通到村口,他突然看见在河堤斜坡剜地皮菜的李云飘,就情不自禁地下了车,移到跟前来。李强茂复员后,听说李云飘未婚先孕的事,不得已才嫁到县斑竹档渔场,跟了一个瘸腿的技术员。李强茂心里有疑问,忘不了她,总想找个机会去看看她。李伯阻拦说:“人家早出嫁了,都有了伢儿了,你还看个屁呀?正经把你的事抓紧。”

李强茂复员回来后,在父母的敦促下定了亲。但李强茂对这个姑娘不怎么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看不顺眼。李强茂的这门亲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李伯拿他没办法,也难得见他一次。因为李强茂一般住在镇武装部分配的宿舍里,李伯除了去公社开会弯道去儿子的宿舍,敦促儿子把婚事抓紧,加快进度,其余的只能干着急。

李强茂今天终于看见李云飘了,一时间,心里藏了好多的话竟然不知从何说起。李云飘看着李强茂,羞涩地微笑:“强茂哥回来了?”李强茂勉强笑着点头,看了一眼在河堤上玩耍的秋生问:“是你的伢儿吧,叫什么?几岁了?”

李云飘喊儿子,说:“告诉叔,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秋生仰着大脑袋说:“我叫李秋生,今年五岁半。”

李强茂伸手摸着秋生的脑袋说:“好聪明。”秋生跳到一边玩去了。李强茂心情十分复杂,把眼光收回来,落到李云飘脸上。他发现日夜思念的这个女伢已脱胎换骨,分明是个妇人了。他想了想说:“我听说了你的事,想了好久也没想通,我从部队寄给你的照片,既然不答应,就该退给我,给我回个准信,免得我浪费了几年的感情。”

李云飘慢慢抬起头,满脸疑惑:“照片?什么照片?没人给我照片,就算给了我,我也不会接,你爹叫我不要影响你,我们不般配。”

李强茂听到此,感到很无奈。他从部队寄回的两张照片,家里挂了一张,另一张父亲没给李云飘,给了镇武装部部长的姑娘。李伯在李云飘出事后,迅速提了这门亲,虽然李强茂不喜欢胖嘟嘟的部长千金,却领了人家的情,复员回乡,是准岳父多方打点周旋,才到镇武装部工作。

现在,李强茂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李云飘,脑海里浮现出在村文化室里的镜头,他用胡琴拉《小妹妹唱歌郎奏琴》,李云飘吱吱呀呀地跟着唱,但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的日子,流水一般滑走了。李强茂感到痛彻,感到无奈,如同在部队实弹射击,没射中靶心,灰溜溜地被人打败了。他想打听这个打败他的男人究竟是谁,正要开口时,从镇子里方向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跳下来李瘸子。李瘸子身残眼尖,老远就看见李云飘跟一个男的在说话。李云飘看见他,也没慌张,问:“事办完了?”

李瘸子嘴里回应着,眼睛却盯着李强茂看。李强茂虽然不高大,却硕壮健全,脸色红彤彤的,分明是个俊俏的后生,他身穿簇新的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李瘸子视线停留在李强茂的风纪扣上,联想到“天机不可泄露”这句话,顿时疑惑起来。

李强茂听父亲简要说过,李云飘嫁的男人跟他们沾亲带故,究竟是怎么一门亲,连李伯也没说清楚。李伯只是在一个亲戚的丧事活动中,见过李瘸子一面,听说李瘸子是县城渔场里的技术员,李伯就跟李瘸子搭腔说话,了解到李瘸子还没成亲,就说:“别急,条件这么好,还怕弄不到一个堂客。”李伯丝毫也没有讽刺李瘸子的意思,在李伯看来,李瘸子虽然腿有残疾,但是国家干部,是吃商品粮的。李伯一直想调到公社去转成国家干部,却没逮着这个机会。李云飘出事后,李伯绞尽脑汁考虑人选,突然想起远亲李瘸子,也不是巴结李瘸子,而是觉得自己日后可能用得着这个瘸腿亲戚。李伯一举两得,一方面替儿子甩包袱,一方面把李云飘当作人情,介绍给李瘸子。

但李强茂不知道这回事,当他知道眼前的瘸腿男人就是李云飘的丈夫,对他不屑一顾。李云飘给他们相互介绍完后,李瘸子伸手想和李强茂握手,李强茂却勉强碰了碰李瘸子的手,掉头走了。李瘸子看着他的背影说:“他就是李伯的儿子啊?架子好大,比县长的架子还大。”李瘸子的确在揶揄,因为他见过好几回县长,县长视察渔场时,还跟他握过手。李瘸子拿李强茂跟县长对比,无非是自我解嘲。

晚上,李瘸子问李云飘:“有个事不问,心里总是个疙瘩,问了又怕你不高兴。”李云飘说:“何必留疙瘩,你说。”李瘸子就说:“那个李强茂,看样子你是跟他有什么,不然他不会那么待我,正眼也不敢看我一眼。”李云飘说:“我明白了,你怀疑我和他,但那个人不是他!那个人究竟是谁,我迟早会告诉你,睡吧,明天早起要回斑竹档。”李云飘就掉头睡了。李瘸子悻悻地睁眼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后,吃罢早饭,他们出门,爬上河堤往西边渡口走,准备乘划子过河。李强茂挑着一担水爬上河堤,看见他们,打招呼说:“就回去呀?不多住几天?”李瘸子说:“渔场里忙,有空再回来,你有空也去渔场玩。”

李强茂说:“要去的,肯定要去的。”他下河堤时,李瘸子的视线一直在跟踪他,在琢磨他的话:“要去的,肯定要去的。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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