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一个开阔点的路口四望,满目都是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房壳子”,一切能烧的——木质的门、窗、家具和铺设油毡纸的房顶等等,都荡然无存,残存在房框里的只有锹头、镐头和烧得变形的铁锅,用手碰碰墙壁,“簌簌”地直掉沙土。又走到一个路口,看到好几辆汽车撞在了一起,都烧得只剩下铁皮壳子。烧成铁架子的自行车随处可见。在县城边一片只有焦黑枝干的“林子”里,有好几具烧成炭样的尸体倒卧在地,有一具女尸半蹲着,手、脚都烧抽缩成了一团,不忍卒睹……
走进一个灾民临时安置点。一个小伙子说,买了才四天的摩托车烧了,根本来不及骑,就是骑也看不清路,烟太浓,5米就看不清了。一个中年男子说,六点来钟,在家看电视呢,火进城了——谁能想到呢!不少人都懵了、慌了,不知往哪儿跑,姓冯的一家7口钻进了菜窖,结果全闷死了,真惨哪!一些人还告诉我,男的都扑火去了,就女的、老的、少的在家,没主心骨,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抢出来,连拿钱也来不及……
在部队食堂啃了只面包,随周文华和徐有芳到县医院看望伤员。医院条件很差,没完全盖好就先用上了。人很多,病房和走廊里都是烧伤的病人,有的烧得不轻。由于医护人员家也烧了,也是灾民,因此工作不免凌乱。见领导来了,一些人围了过来,问伤势这么重怎么办,也没吃的,有什么具体措施。周文华作了解答,要大家相信党和政府,现在各级都在想办法,在紧急行动,一定会尽快改变当前的情况的。
而后看望驻地部队。接着在部队俱乐部召开干部大会。大约有二百五十人参加,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心情沉重。周文华等领导在讲话中都首先强调干部的精神状态,在困难面前要振作,不低头,不等不靠,想一切办法带领群众抗灾救灾。同时告诉大家,党中央、国务院和全国人民都在关注这场火灾,关注受灾的群众——写到这里,不得不插上一段:原来我在加格达奇发出的“大兴安岭发生重大森林火灾”的内参,新华社收到后立即向上反映,并当天就向国内外公开播发了,《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全国媒体都作了突出反映,这里已成了全国乃至世界注目的焦点了,这些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电、通讯和铁路正在全力抢修,很快就会恢复;省里医疗专家也在赶赴的路上;县里粮库向群众放粮,保证大家吃上饭;商业仓库和部队库房里的衣被都拿出来给大家用;省里已组织募捐,第一批生活用品很快会运到;周边县市也已做好准备,腾出医院床位接受伤员,同时用投亲靠友的办法安置一部分受灾人员,以减轻灾区压力;没受灾的林业局已经行动起来,把救灾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再就是组织力量千方百计扑灭山火,把火灾损失减到最低限度;在此基础上,考虑重建家园的问题,每个单位都要考虑方案……最后县长高保兴讲话,他声音嘶哑地说:“刚得到消息,今天下午有四列车的救灾物资要到,还有三架直升飞机会投熟食,方方面面都在快速行动,我们更要扎扎实实地做好工作。如果说前天我们在惊慌中度过,昨天在痛苦中度过,那么今后要在振奋中度过!”
对漠河情况有所了解后,周文华和徐有芳惦记着图强和阿木尔两个被烧的林业局,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会后,我随他俩坐一辆吉普车出发。先去离漠河县城70公里的阿木尔。平时这段路程四十多分钟就能到,可这会儿多用了近一倍的时间。路上不时有烧倒的树木横卧着,还有烧毁的木桥阻隔,汽车只好越过路边的沟坎慢慢爬行。一路上,满目都是黑色——烧焦的黑色,每一寸土地都覆盖着一层焦黑的灰烬。还看到好几辆烧坏的汽车,其中一辆救护车翻在路边,驾驶员烧死在车内……阿木尔的郑书记没想到省里和部里的领导这么快会来。他说:“火是7号晚上从图强过来的,风大,夜空中可以看到被风刮起来的一个个红红的火球,只半个小时,和汽车一样快,火呼呼地吼叫着就冲进来了,2300户人家,烧了1655户,9700人受灾,初步统计死亡23人。局领导家全部烧毁,都只有穿着的一身衣服。好在有七百来户人家没有烧着,现在一家安排几家,一起吃饭。但压力很大,住房怎么办,生产怎么恢复?”周文华向他讲了干部会议的情况,说上下一起努力,情况很快会好转的。
6点55分天已擦黑,到达图强。图强林业局各单位负责人紧急会议刚刚结束。7号傍晚漠河那边的火失控后,图强林业局局长庄学义接到命令,带领两辆消防车赶去增援。走到半道感到不对劲,火顺着公路过来了,还能远远地看到下属的玉英林场火光冲天,马上急调车头往回狂奔,通知大家立即疏散到河套开阔地带——总算抢在火到之前,争取到了一些宝贵的时间,但大部分房子都烧了,三千五百多户、一万五千多人没住的、没吃的。庄学义说:“下午一列车大米、熟食运到。再过一会儿,还有帐篷等救灾物资运来。我们刚才研究过,要把这些物资分给最急需的群众。许多干部的家都烧了,我也一样,但群众在看着我们,我们要想办法先安排好群众的吃、住、穿。”周文华和徐有芳频频点头,说这样做对,一定要把群众利益放在首位。
晚上八点半回到漠河。九点多钟吃了些东西,整理笔记后躺下。但睡不着——灾民的生活还很困难,而火仍在森林里熊熊燃烧和恣意蔓延,已发展成几个新的、规模不小的火场,时下又是风大物燥季节……
救灾工作开展起来后,扑灭这场山火成了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鉴于火情,省部工作组决定将扑火指挥部设在塔河县。10号一早,我和工作组的同志一起乘了一个小时的直升飞机抵达塔河。这是一座处于大兴安岭中心区域的城镇,街道交错,市面繁荣,车来人往,颇具规模,常住人口有五万多。指挥部借用县农机局办公,一间会议室作指挥中心,大家把办公桌拼起来,在上面铺地图。正张罗着,突接紧急报告:塔河告急!——离塔河22公里的绣峰林场的火势在风力的推助下迅猛发展,火头很大,正随着偏南的风向,朝塔河县城而来!已到吃午饭的时间,谁也没去。地图前大家分析,绣峰林场的火线已有三十多公里长,对塔河威胁最大的一是十八站贮木场,那里堆着大量木材;二是贮有1500吨油品的油库。现已部署重兵死守,为防万一,指挥部决定再上1000人。同时要求采用以火攻火、风力灭火、消防灭火和人工扑打相结合的方法,坚决把火挡在绣峰一带。黑龙江省委年轻的常委白景富、大兴安岭林管局局长邱兴亚、塔河县县长荆家良和从齐齐哈尔紧急赶来的驻军68师师长吴长富在一线指挥。指挥部发出了“全力保塔河”的命令!指出:这场火已经烧了一座县城和两个林业局局址所在地,坚决不能让它烧进塔河县城了!隔了不多会儿,黑龙江省委书记孙维本赶到。听取汇报后,他要求把塔河全城人民动员起来保卫塔河。最关键的部位由森林专业灭火部队负责,解放军和林区职工跟随其后,同时各单位分任务包打防护带,确保把火情控制住。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昼夜、十万火急的一昼夜!下午4点35分传来以火攻火见效,火被截住的消息;晚上7点30分急告形势出现反复,绣峰火势又起,指挥部急调300名解放军指战员上阵;晚上10点钟,绣峰再度告急!指挥部里的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火一旦突破绣峰,用不了一小时,火头就能烧到塔河,而火一旦进城,就很难扑救,因为林区城市的一大特点是,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堆放着高高的做饭取暖用的木垛……我走出指挥部来到街上,看到不少居民或带着孩子、或用自行车推着电视机等物品往河套方向赶。他们告诉我那里开阔,又有水,已集聚了不少人,还有人把重要的证件埋在河边的土里,以免被烧毁……望着人流,无意中抬头看到了月亮,不禁一惊,那月亮竟泛着红光——还从来没有见过红的月亮!
我继续守在指挥部,记录着点点滴滴的变化。一直到11号凌晨两点,绣峰来电:火势已被阻止。并告之,为防反复,部队指战员和林场职工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死守着。又告,天刚亮,已开始清理火场,严防死灰复燃。在确证形势稳定后,我向北京发出“威胁塔河县城的火情已基本被控制”的消息。
塔河的暂时无忧,虽解了大患,但并没有使人有一点轻松感。指挥部里报告火情的电话铃声不断,墙上和桌上的地图一再被标出新增的火点、火线和画出增大了的火场的面积;由于林子里堆积的枯枝败叶很厚,一旦燃着,风再一刮,“飞”落到几公里外的林子里,就会迅速形成一个新的火场;有的地方还有越过边境烧到苏联的可能;而扑火又异常困难,主要是公路少,不少林区还是原始状态,连小路也没有,人进不去,要进去只有用飞机空降,可后勤保障又很难跟上;再加上扑火装备太差,除了风力灭火机没别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长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树木被烧毁……指挥部经汇总各方上报的情况,确认西部火点有21个,东部有13个,将各个火场的长度加起来约有二百五十余公里,宽也有二十来公里。这么大面积的一个火场,如不能得到有效控制,木材损失不说,仍有可能烧进城镇造成人员伤亡。我随省领导乘直升飞机查看火情,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局面的严峻——一个半小时的飞行,满目都是烟雾和燃烧的火点、火线,有几处火烧得还很大、很旺……我在采访本上记下了深深的忧虑:自然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这场火是那样地难以扑灭,在它面前,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但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扑灭这场山火。
党中央、国务院密切关注着这场火灾。正是紧要的关头,12号下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鹏飞抵齐齐哈尔,再转坐直升飞机到绣峰林场火场上空查看,之后降落塔河,直接来到指挥部,听取周文华和徐有芳的汇报。当讲到火区面积大、火点多,扑火力量严重不足,急需解放军支援,最好再增派两万兵力时,随李鹏来的沈阳军区司令员刘精松马上表态:“立即调动部队。”他说,刚才看了火场,心痛,时间就是财富,就是生命。部队已经投入5887人,看来远远不够。龙江近,先就近调一万兵力,今晚布置,连夜准备,明天天亮前出发,争取当天赶到。再从吉林、辽宁各调一万。总之,全力以赴,越快越好。说罢,一位副军长遵命离开会场,去传达司令员的指示和布置具体工作。最后李鹏讲了几点意见,他着重指出当前的中心任务,就是迅速扑灭这场大火。他要求从14号算起,用3天时间,到16号控制住火势。他说:增派的部队尽快到位,和专业森林灭火部队、林业职工“三结合”,形成合力,采取行之有效的打防结合的办法,坚决把正在蔓延的火势遏制住,把局面扭转过来!陪同李鹏视察的国务院秘书长陈俊生要求随行的财政部、商业部、铁道部、民政部、国家物资总局和国家气象局等部门的同志积极发挥作用,全力以赴支援大兴安岭抗灾救灾。
令我奇怪的是正访问美国的黑龙江省省长侯捷,和李鹏一起来到塔河。我问:“你刚出访没几天怎么回来啦?”他说:“在那里看到报道了,立即中止访问,从旧金山往回赶,赶上哪班飞机算哪班飞机,用了四十几个小时赶回来了。我熟悉这里情况,这个季节着火,小不了,是大事情。”
13号一早,随李鹏和刘精松到塔河县城的街上走走。李鹏手里握个小收音机。刘精松汇报说,部队已经开始上了。李鹏回话说,我从广播里听到了,你们的行动真快啊!
早饭后,乘直升飞机飞漠河。李鹏关心这座被烧的县城和受灾的群众。在和王招英、高保兴交谈时,李鹏说,你们这里是我国最北的一个县,遭了这么大的灾,但你们不孤立,党中央、国务院关心这里,全国人民都关心这里,广播、电视、报纸天天反映这里的情况,许许多多的人伸出了援助之手。你们一定要做好工作,保证受灾群众的基本生活。以后,我们还要帮助你们重建家园。他还说,这场火灾对你们是重大损失,但对整个国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有国家作后盾,你们一定要振作进来。他又看望了解放军驻漠河某部指战员,到灾民安置点慰问灾民。一位退休教师说:“谢谢你来看望我们。”李鹏说:“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人民有了这么大的困难,我们怎能不来。”下午一点半回到塔河,每人发一袋咸菜、两个面包作午餐,李鹏也分得一份。
之后的几天,这里俨然是个大战场。指挥部把火场分成四片,“包”到各部队,各部队再分解下去,职责也明确下去,专业扑火队、林区有扑火经验的技术人员、熟悉地形的向导等,随部队行动。各战区设昼夜观察哨,指挥部用直升飞机作空中指挥所,将观察到的火情及时通报。奋战在一线的四万多军民不辞辛劳奋勇扑火,饿了,啃口干粮;渴了,就找水泡子,撇掉上面的黑灰就喝;困了,在地上铺件棉大衣就睡。我几次下去采访,好几回吉普车在火区里穿行,热浪烤得有机玻璃车窗发出“吱吱”的声响,驾驶员怕油箱着火,只得猛踩油门加速冲过去……心里那个焦急啊!感觉整个大兴安岭在哭泣,感觉那些还没有被烧到的树木在簌簌发抖,担心遭到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