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伙子对文字迷宫感兴趣,对埋在地下的历史感兴趣,一种偶然性把他推入汉学界,但没有谁能够再把他推出来。他迫不及待开始工作,在清朝驻法使馆参赞唐夏礼协助下,从中国的古老祭礼“封禅书”开始。翻译是两种文字的转换,而沙畹的翻译首先是探索,一边翻译,一边研究作者曾经参考过什么文献,利用过什么资料,其可靠性如何,然后他又去追踪那些文献,探讨其真实性,再将各种线路重新连接。难得的是在追索过程中,不用砸门撬锁,轻易将所有大门都打开了,所搜索出的资料的数量、宽广度,事无巨细,令人吃惊。你等着这个西洋小子闹出故事,谁知没有事故,且出手不凡,四年后已经注译了全书的一半,由基督教会主办的北堂印刷厂出版了。从1895年以后的十年间,也陆续在法国的Ernest Leroux出版社出版。注释的详尽,考据的广泛严谨,有理有据,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你看他的译作,就得左三页右三页地翻着看,因为译作由译文和附录两个部分组成,你看过附录才更加明白原文。他对中国古代文献的熟悉,求证资料的复杂繁多,你没法理解,就像对伯希和的语言能力的没法理解。外国人从此读到一部有年份,有故事,有声,有色的最古老的中国故事:《史记》。君臣、父子、长幼、夫妇问的次序,明主、贤君、忠臣、义士的礼义廉耻,帝王的暴虐,或人神之间的感应,就在千年的律法底下,以立体面貌出现,各人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粉墨登场。在时间上和精神上都显得遥远的东方世界,被推到西方人的眼前来了。从利玛窦以来,每一代传教士对汉学的涉猎大体琐碎,着眼点大多是近期文学,着重于翻译或改写,是业余爱好者的研究方法,外国人从他们笔下认识的中国不多。而沙畹《史记》注译的出现,于译者而言,是探讨了中国上古历史和文化源头,客观效果是促进外国人对中国的认识。汉学研究也被推动起来了。他的注译本事,可以把翻译家冯承钧对他的《中国之旅行家》的评述作为总体的评述:“初阅时觉多为我国旧籍中之记载,经外国人所译述者,不肖终读也。近检藏书复见之,重读一过,见中有若干材料,为余穷年累月所难解决之问题,今皆不难按图索骥。是此书不特为翻译之品,且兼有考据之功。中有数事,均足以补我史籍之缺……”
之后,他扩展学术涉猎领域,非凡的智力,超人的工作能力,使他从一门学问到另一门,就像一连串活动着的镜头。你忙着看他的《史记》,他已经到了《中国两汉时期石刻》、《华北考古记》、《邦宁拓片之中亚的十种汉文碑铭》、《汉文大藏经中的五百故事和寓言》……考古,历史,地理,语史,碑铭,简牍,民族,宗教,中国古代石刻,既无国界线,也无学科之分。到处是沙畹,不用打起大旗,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他读遍中国古籍书:《周易》、《诗经》、《尚书》、《书经》、《礼记》、《前汉书》、《后汉书》……你感到陌生的还有《独断》、《白虎通》、《公羊传》、《毂梁传》……然后左一把右一把给你引述,千页万页文字向你撒过来,直叫你惊也不是,喜也不是,恼也不是,不知他以什么东西去跟魔鬼换取回来的鬼本事。如果将伯希和的学问和活动能力比作海啸,沙畹的呢,不比也罢,要比就沙畹比沙畹。他把中国的文化兜底翻,有谁找出过他的岔子?没有。奈何。何况人家还谦逊得紧,一早声言:“我只是尽我的所能,我会为所有的批评指正感到高兴。”你能够怎样?都说他注译的《史记》是西方汉学界整理中国史学的一部严谨而精细的著作,最优秀的范本,是他的学术成就的王牌,其实他的考据、解读、辑纂史料的新方法,也是他的王牌。他手中有好多王牌。第一次来华,四年后奉命回国,接替德里文侯爵在法兰西学院的职位,主讲“汉语、满语和文学”讲座,才28岁。但考古学和史学研究已经硕果累累,成为法国汉学研究的生力军,及时成为法国汉学研究的接棒人。原来他到中国,冥冥中就为《史记》。这项工程成为施展他神迹般的智慧,以现代手法来对付一门最古老学问的天地。从此《史记》与沙畹紧密地相连在一起。他深深地沉浸在这部通史中,乐此不倦地漫游在这个远去了的古代世界里,却没有迷路,他以旁观者的目光,对这部通史进行全面思考,从序言和著名的长篇导论中都可以看到。他强调《史记》是司马谈和司马迁父子两人的手笔,属于司马迁的文字不会多。司马谈在宫廷主管星相学部门,相信天象直接影响到大地的生活,而这种观念也产生于古罗马时代,同样有过记载。因此,司马谈在工作过程中,必然追踪从古到今在地上发生的事件,尤其有系统地记载日食、月食、地震、水灾及其相关大事。他的职务也容许他接触到宫廷收藏的最古老的档案资料,因此,所做的工作就不只是星相学的工作,同时也着手历史记载,如他所说:“掌握秘籍,职司记载”。且不只是编纂历史,他的博学,精天文,熟史事,对诸子学术的思考和研究,使他有可能像一个真正史学家那样去记载。所以沙畹认为,司马谈可能一早就起草了部分《史记》,且正式付诸文字。后来司马迁在《史记》中很多段落以“太史公日”为开头,有些人认为这是议论史事的写作方法,沙畹却认为可以相信这段文字是司马谈本人所写。最后一章《太史公自序》明确指出,公元前110年,汉武帝到泰山进行封禅大典,而司马谈留滞洛阳,“发愤且卒”,为不能参与封禅祭礼而遗憾终身。去世前,“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司马迁俯首流涕承诺完成其未竟之业。但某些段落的“太史公曰”则指司马迁本人:“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但指司马迁的情况不太多。怎样区别父子的笔墨?从篇章上无法辨别,若从观点或精神着眼,尚可分辨其中差异。司马谈研究过墨家、儒家、法家、道家等诸子学派后,倾向于道家,一种比较自由的思想,司马迁说其父“崇黄老”,老子被称为“黄老道德之术”。而他本人则倾向儒家,崇拜孔子。他拜访过孔子故乡,礼拜过孔庙,孔子世家篇写得非常详尽。太史公笔触冷漠,沙畹如是认为。写吕后对戚夫人母子的极度凶残,也像叙述普通事情,不流露个人情绪,一种无人称的零度风格。作为时代的发言人就够了,不必道出个人的观点和思考。沙畹认为这是太史公独特的文字技巧。西方有些历史学家,将个人倾向介入历史,以个人的观点、志趣来再创造,古罗马历史学家提特李维(Tite Live),就给严酷的古代世界滚上太多的美丽花边。司马迁父子则无意留下个人印记,把收集到的各时期的文字记载,进行辑录,筛选,再把它们镶嵌和连接起来,使其成为连续的历史故事,依然保持历史事实的原貌。“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之前,历史只是地方性的编年史,《史记》开创了有完整故事的历史。没有它,后人对古代中国的认识只能限于不肯定的片断。陈胜吴广的作乱,没有必要写进历史,他们只是冒险家,抓住一个时机作乱,六个月就被镇压下去,没有值得称颂的史迹留下。沙畹如是认为。相反,把孔子这个道德伦理学家放进诸皇贵胄之列,是司马迁的首创。但孔子并非是“有圣智而无位”,因为“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孔子实际上已成为贵族,但没有参与统治,只为世人提供了思想和言行的准则。通史里还收录了诗歌、论述、诉状、民歌、著名的语录等,因为写著名文化人的时候,必然牵涉到他们的作品。作品被收录下来,避免被遗忘,满足了希望了解过去的人的好奇心。《史记》因题材的伟大而伟大,“历史学之父”的美名,唯司马迁当之无惭。历史学家面对的难题,首先是史料的来源,沙畹认为《史记》史料的来源,有亲自经历的,有从当代人获悉的,也有从典籍文献中得到的。重要的是如何判断史料的伪真,又必须从中走出来,客观地给它一种形式,根据不同时代复活过去,给事件以合理的连续性,因为讯息往往是以片断传递而来。史料的来源既是历史学家的着眼点,也是读史者的着眼点。《史记》的史源一直有争论。沙畹认为除《楚汉春秋》外,《书经》是重要的来源之一,因为他引述了其中许多语录。这部最古老的中国文学巨制,收录了不同时代的作品,所覆盖的时间从尧、舜,直至公元前2000年。但沙畹认为《史记》内容的比例不合理,目录中有一半篇幅是写秦朝之后发生的事,换句话说,最后130年的历史,比起从远古至公元前221年那部分的篇幅要长。这种比例明显是失调的。原因何在?司马迁对发生于公元前213年的焚书事件写得很多,但该事件持续时间不长,三年后暴君就死了,文化局面很快得到恢复。在焚书过程中,数量少的典籍无疑是永远消失了,但数量多的,由于广泛流传在民间,因而得到保存。另一方面,许多历史事件,某些作品的内容,还保留在精英的脑袋里,就有恢复原状的可能性,比起秦朝之前发生的事,司马迁能够找到的史料会更多。《书经》在秦始皇的焚书中被毁了42章,留下来的只有58章,后来经过不断恢复,内容难免“现代”化,甚至成为毫无根据的编造。如果作者选择经过恢复的文字,作为读者,就不知道是哪一个时期恢复的《书经》。《楚汉春秋》也有同样情况。沙畹就从《史记》的内文求证,他发现司马迁参考的《楚汉春秋》是近史,参考《书经》九篇都是新本,而非旧文。
作为法国人,考据的是中国文化,思考的是中国文化,以中国文化著书立说,他很中国了?当年利马窦穿儒服,戴儒帽,出口之乎者也,道德文章,比中国人还中国,但沙畹决非如此。他漫步于中国古代世界,做他的学问,却以社会学家的立场,对现代中国有所思考,提出尖锐的批评。他发现他所研究的事物是陌生的。“这个辽阔的帝国人口众多……它的人民一生中都恪守我们所陌生的原则。”读中国古书的过程中他发现,“孝”字是最重要的思想,也是最重要的道德表现,“百行孝为先”。最早的文学作品《诗经》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没有尽孝是一件大事,是要天罚的。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如是,同样的上下尊卑关系,也伸延到家族成员中,臣民中,君臣中。对来自于以“自由、平等、博爱”为主导精神的国家的人,面对“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观念,陌生得就像面对外星人的事物,宁可死给你看也不会认同!吉卜林(R.Kipling)有谓:“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两个世界永远不会互相了解。”当年带有新思维的新文化运动提出打倒孔家店,也没能打倒。沙畹还发现,文学把这种思想反复加强传递,“时至今日,这些基本思想依然是中国人生活观念的组成部分”。他又说,书本没有教会中国人运用理性,也不引导发展个性和个人品质,“中国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注意本分,不依据自己的意识行事,而是屈从于外界强加的规则”。上层社会的人沉醉于文学和文学知识中,为求一官半职,就必须参加科举考试,而文科是考试的唯一科目,“排除了数学,实验科学等所有学科”。他以1889年考试题目为例,三篇作文题目皆取材于古文:《论语》、《中庸》、《孟子》。如果文章阐扬道德规范,提出政治见解,词藻讲究,就有入选当官的可能,因为他们理解祖先的教导,日后才能掌握国家大事,成为传统的卫道者。而学校培养人才,也只是推崇记忆力,忽略准确的观察和推理智慧的训练,导致书本知识扼杀了思想。“结果很自然,在那些源于科学的应用并改变世界面貌的发现中,没有一个是中国人的成果。”所以,近代科学不产生于中国,中国人甚至没有将祖先的发明加以完善。沙畹还认为:“中国人从未在他们的研究院的大门上写过:‘非数学家莫入’,他们既没有自己的笛卡尔,也没有自己的培根(F.Bacon)。”沙畹这就从汉学转到社会学。他认为,要更好地跟中国人打交道,必须认识这个非理性的古老民族,研究汉学就有其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