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莫堡子中央的场坝,在包产到户之前是生产队的晒场,每年一到秋收季节,这里便成了打场。最先上场的是荞麦,其后依次是包谷、豆类,最后是燕麦。住在场坝附近的人家养鸡不用喂,大红冠子的公鸡,油光水滑的阉鸡,拖家带口的母鸡,一群一群的,简直让远离场坝的人家眼红死了。
那时,终年干不完的活一茬接一茬,人们除了早上生产队长派活时在那里聚集一小会儿,根本无人在场坝上坐着闲唠嗑。
包产到户后,每家每户农忙季节忙上那么八九天后,其余的时间除了打打猪草,找找柴,赶赶场,或为垫圈割蕨草搂树叶外,吃过早饭把牲畜喂过放上山,男人们就邀邀约约地找旮旯晒太阳,喝酒打牌说荤段子;女人们就忙不迭地捎上手工活带上孩子到场坝上凑热闹去。只要是天上不下雨,不论风有多硬日头有多毒都闹闹嚷嚷地坐到日头偏西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煮晚饭去。
场坝是一个通往四方的十字路口,南来北往相识的不相识的人们都打这里经过。路人在满场的女人们注目礼中,腼腆的年轻人不敢左顾右盼不说,脸烧得仿佛连腿弯都在冒汗,恨不能脚板生风一阵烟溜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和油子们能从容镇定地一边走一边和场坝上的人寒暄,或到场坝边原先是生产队的仓房,如今被个体户买去作了杂货铺的柜台前买上些东西。
女人们闲得无聊时说东家长道西家短是她们的最大享受,于是这个场坝便成了飞短流长的是非之地。邱莫家陆续娶来的媳妇们常常是这里的主角,她们一个更比一个精,因此也就因为一些明里暗里的厉害关系起些明里暗里的摩擦。特别是原住的正支和从遥远的要走三天路程的大河那边搬迁来依傍正支的旁支间的摩擦,不但不再局限于女人们的口舌之间,而且也在男人们的胸中结下了块垒,只是男人们城府深些,因此不轻易表露,但也时不时地在酒精的作用下发泄一下。
旁支是邱莫达仁的私生子。据说当年风流倜傥的邱莫达仁给兹莫拉达作贴身马弁,有一次跟着兹莫拉达到大河那边调解纠纷时,留给借宿人家美丽幺女的爱情结晶。五十多年后邱莫达仁的焚坑已被杂草灌木覆盖得只知道大概位置时,这个据说是他的私生子的半蔫子老头才带着几个儿子来认亲,并带来据说是邱莫达仁留给情人的信物——一对里边装着麝香,外边用色彩艳丽的水红丝线编织成网套套住牙根,并结有同样色彩艳丽的水红丝线穗子的公獐牙,一只嵌有红玛瑙的银戒指。
长子为父,面对突如其来的同父异母弟弟——父亲的私生子,身为邱莫达仁长子的邱莫阿居本着仇敌越少越好,家支越强越好的古训,管他真与假,杀猪打羊大宴宾客:一方面款待同父异母的兄弟侄儿们,一方面向世人宣告邱莫家又添了丁口,并请求堡子里的旁姓们接收旁支几父子住下。因为人多地少,堡子里的杂姓小户们尽管一千个不情愿,但迫于邱莫家的势力,而且已屹了邱莫家的肉,喝了邱莫家的酒,也就只好闭口不作声了。
大河那边搬来的旁支人丁兴旺,刚迁来时连父带子五个男丁,就像庄稼发旺蔸一样,如今光男丁就有十四口,而且旁支的男儿俊朗女儿美丽。相比之下,原住的正支却相形见绌,也许是为了所谓望族纯正血统而保持的盘根错结的近亲婚姻所致,也许长期在这地方繁衔生息不挪窝,就像庄稼不换种不换茬长不好吧,除了长房邱莫阿居有三个儿子外,其他都是独苗,而且都长得姜疙瘩一般,要身高没身高,要模样没模样,糟糕的是还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趋势。
邱莫阿居自己虽然从没当过“德诂”、“苏易”,也没当过队长组长,但他的三儿一女在当地来说都很有出息,大儿子二儿子都在县城里任着不大不小的官,女儿女婿在乡上当干部,三儿子从部队复员后哥哥姐姐们凑钱给他买丁辆二手中巴跑线路,也属半城半乡的人。因为儿女们的权势财势,无形中使邱莫阿居在阿连山下的四乡八邻中成了唯我独尊的老太爷。
和邱莫阿居一奶同胞的三个兄弟,都是靠老婆当家吃软饭的男人,他们的儿子们也不比他们强,也都是一个更比一个精的媳妇们操持家中生计,男人们作悠哉游哉的甩手掌柜。
堡子里的旁娃们根据正支旁支的后代状态预育要不了多久邱莫达仁的旁支将盖过正支。邱莫阿居自己也隐隐感觉到了这不愿提及不愿承认却分明积淀心底的忧虑:是不是正支的时运都转向了旁支旷因而对他已过世三十几年的父亲邱莫达仁生出一股怨恨:“这该死的骚棒,这该诅咒的风流鬼,作些缺德事恶报却落在子孙身上……唉,这些不争气的子孙啊,真是不叫的公鸡你再提它的翅膀也枉然……”他时常在心里跟自己唠叨。
恨铁不成钢的邱莫阿居酒一上脸就口无遮拦地骂他正支的侄儿侄女们:“天啊!邱莫达仁的儿孙们怎么生男都像猴子,生女都像癞蛤蟆了啊……前人说过‘一家要兴捞锄头的多,一家要败游好手闲的多’。看看你们,男人些整天价喝酒打牌晒太阳,婆娘些整天价在场坝上闲嚼舌,娃儿些不弄去上学整天价灰头土脸放敞马毁篱笆爬垣墙。我说你们能成啥气候啊?唉——,成不了气候,成不了气候。你们看看人家‘阿拉’家,人家就有眼光有远见呢,男人女人哪怕捡掉责任地里一块石头,哪怕捡回一泡猪屎,整天躬起背伺候自己的土地,还知道把孩子送去读书……从这些上看来,正支和旁支根本就不像是,个老子传下的种……天知道我们把什么人认作我们的亲骨肉了……”邱莫阿居被酒精烧胡后,离弦走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
邱莫阿居醉后的胡话被他的正支侄儿媳妇们有意无意地拿到场坝上当笑话传,旁支的侄儿媳妇们则一句不落地捡回家说给男人们听。虽不愿意但因为有了孩子的牵绊,才不得不撇下父母兄弟姐妹,跟着婆家从遥远的大河那边来到这里的媳妇,更是添油加醋地对男人发牢骚。联想到来大河这边已将近二十年了,在大河那边已喊顺了的“邱莫”姓氏到了这里却成了“阿拉”——新迁来者,而且大人们毫无顾忌地喊“阿拉某某”,小孩也理所当然地跟着叫“阿拉某某”。这样叫下去恐怕不出三代就再也无人知晓他们的原本姓氏“邱莫”了。另外,也许是大河两边咋听咋怪的方言土语和一些在对方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习俗无形中造成了正支旁支间的疏离。无意之中的一句“你们”“我们”,使正支旁支间的心墙渐渐增厚,感情上的距离自然导致行为上的渐渐疏远,相互间潜意识中的防范心理也就随之产生。这时,旁支的男人们有些后悔了:“早知这样遭人白眼,不如子孙万代都窝在大河那边扎根了。如今共产党领导下的朗朗乾坤,没听说有谁因为没家支保护被捆去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