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莫达仁的孙辈,除了邱莫阿居家两个在城里工作的老大老二外,就数邱莫日达大,孙媳也是两个大的跟着丈夫进城后,难逢难遇的红白喜事才回乡下一趟,因此半城半乡的吉姆嫫尔义也就在邱莫达仁的孙媳中充老大了。
吉姆嫫尔义是邱莫阿居远房姐姐的幺女儿。初中混毕业的吉姆嫫尔义文化知识没学到多少,吃穿玩乐倒学得很到位,但是心比天高却生错了地方。考学校考不上,回家又干不了体力活,也不屑于胼手胝足躬耕陇亩的她,经母亲背酒向邱莫阿居苦苦相求,谋得了跟着远房表哥邱莫日达卖车票的差事。工于心计的她卖着卖着将足插进邱莫日达正处危机的婚姻,粘住了邱莫日达。邱莫家只好将孩子、房屋、责任田全给了沙玛乌嘎嫫。可日达是邱莫家的幺儿,邱莫阿居老两口的一切财产理所当然地全归了他。以前他家的中巴车跑的就是他们堡子到县城这一线,每天早上从城里开出来接进城的人们,下午送了回山的人再回城里。自从吉姆嫫尔义正式当了女主人,人们对她那副傲慢刁钻的脾气反感致极,都纷纷搭载三轮摩托进城,没了客源的他家只好转了线路。因此,吉姆嫫尔义还得十天半月抽时间回家打理家务。
这天清早,吉姆嫫尔义又回到公公婆婆替她照管的家。正吃着饭,患了老年晃头症的婆婆不住地晃着头又絮叨了起来:“吃过饭你喊上两三个人把苹果些全摘了拉到城里能换几个是几个。等到熟透时剩不了几个不说,那些鹰叼的孽障们还要把垣墙踏垮的……”吉姆嫫尔义没等婆婆说完,当下“嗖一”地将匙子丢进饭簸里,说声“我去看看”,就气呼呼地冲出大门径直向屋后的场坝走去。
“孽障们”指的是阿拉姆且家的孩子们。包产到户时队里将邱莫阿居和阿拉姆且两家的地分在一块儿,起先只象征性地用一道犁沟作界,因为那是块斜坡地,年复一年地种着种着,犁沟作的界成了道土坎儿,阿居家的地在坎上,姆且家的地在坎下。为了不让老鼠有藏匿的地方,每年夏锄时阿拉姆且都顺带将坎上的杂草铲个精光。自从吉姆嫫尔义当了女主人后,觉得阿拉姆且铲土坎是在蚕食她家的地,跑到正铲土坎的阿拉姆且面前,黑着脸骂了一通。费力不讨好的阿拉姆且仗着自己小叔子的辈分涎着脸跟她开玩笑说:“别那么小气。铲你坎上的几抔土有啥大不了的?人家还有嫂嫂养小叔子的哩。不把草铲干净,你种的包谷豆子就全成了老鼠口粮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养你?!你美梦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样!告诉你,我就是让老鼠吃光也不要你占便宜。”这一年在吉姆嫫尔义的骂骂咧咧中算过去了。
第二年夏锄,阿拉姆且又把土坎铲光时,吉姆嫫尔义直接冲到阿拉姆且家,话里夹枪带棒把姆且两口子骂得缓不过气:“没见过这么不知趣这么厚脸皮的人。不跟你家来真的,你家就得寸进尺啦,是不是?今年铲一点,明年铲一点,这块地还够你家铲几年?只许你家爆肚子就不许别人活啦?是不是?还嫌不够干脆把两老人的屋基也挖了去!”
这次将阿拉姆且两口子臭骂后,吉姆嫫尔义找正支的叔子弟妹们在坎上春道三板高的垣墙,把两家的地隔开,并在靠墙的地里栽下苹果花椒。由于地肥不上三年,发得特别旺的枝杈伸到垣墙外,葱茏的树荫罩得阿拉姆且家的地有一截无法种庄稼而撂荒。但因为阿拉姆且家是邱莫阿居一手操持才得以从闭塞的大河那边迁过来的,所以仰人鼻息的阿拉姆且两口子也就忍气吞声地认了。
姆且家老二老三是两个倒懂事不懂事的半大小子,兄弟俩一到挂果时节就经常摘邱莫日达家伸向他家地头的枝杈上的苹果,阿拉姆且老婆是知晓的,但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她有意装聋作哑。孩子们见大人不说啥,胆儿更大,摘光了伸过墙头的枝杈上果子后,爬上垣墙攀上树,不光自己吃,还操大方腾空书包一包一包地摘去分给同伴。被阿居家老婆子撞见遭臭骂时,他们不但不虚,还扮鬼脸学阿居老婆子的舌,晃着头和她对骂。
吉姆嫫尔义沉着揪得出水的脸走到场坝边时,满场有说有笑的女人们顿时噤了声,互相探询般张望着。邱莫家有媳妇问道:“幺婶啥时候回来的?”吉姆嫫尔义不知听投听见,只顾狠狠地盯着阿拉姆且的老婆将话语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抬他儿子尸的,埋他儿子尸的,不知哪个断子绝孙的人家让孽障些偷光我家的苹果花椒不说,把垣墙也踏毁了。这些有娘养没娘教的孽障,总有吃爆的一天!不把这种人家像撵鬼一样撵出去,总有一天邱莫堡予的规矩、邱莫堡子的名声要毁在这些不要脸的人手上……”尽管没指名道姓,但满场的女人都心知肚明是冲着谁来的,因此都时不时地觑觑吉姆嫫尔义,又瞅瞅阿拉姆且的老婆。
众人复杂眼神注视下的阿拉姆且老婆,脸红到脖子根,太阳穴上的青筋在突突突不住地跳,胸腔中的怒火在不住地翻涌,忍无可忍的她终于爆发了:“我说他幺婶,明人不说暗话,你要说什么你明说,用不着这样指桑骂槐。我家孩子摘了你家的苹果,我今天也承认明天也承认。至于花椒,我指天发誓从没摘过一颗,你别瞎冤枉人。以前摘的果子,你说该赔多少我家都认了,以后请把你家的树枝都拴住,别让它们再伸向我家地里。如果把树枝拴住后,我家的孩子还去摘你家的果子,我把他们的手砍下给你家赔礼……”
“那你的意思明摆着是因为我家的树枝伸到你家地里,你家才有意让你家的孽障些偷我家的果子,毁我家的垣墙罗,天底下竟有这么不知羞耻,偷了人家的东西还强词夺理的人。啧喷喷,真不愧是大河那边来的人!”没等阿拉姆且的老婆把话说完,吉姆嫫尔义就蛮横地将阿拉姆且老婆的话头砸断。
原先在大河那边也算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只是跟着婆家来到大河这边,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姆且老婆见吉姆嫫尔义又在攻讦嘲笑“大河那边人”,顿时血脉喷张,热血直冲脑顶,把忌讳直呼长者名字的规矩忘光了,指名道姓地和吉姆嫫尔义大吵起来:“大河那边的人怎么啦?大河那边的人不如你?!你吉姆嫫尔义别欺人太甚!拴!拴!把你家的树枝些全拴向你家那边,别让它们伸过墙头!若再让它们伸过墙头来,摘你家的果子是小事,看哪天我不把它们全砍了!”
不光是为铲土坎摘果子,平时也一会怪阿拉姆且家的牲畜吃了她家的庄稼,一会怪阿拉姆且家的鸡啄了她家园子里的菜叶,每次吉姆嫫尔义回到家,阿居老婆子就长麻吊线般在吉姆嫫尔义跟前叨个没完,吉姆嫫尔义就像一只被嗾使的恶狗冲上门去将阿拉姆且两口子骂个狗血淋头。有时真的是孩子们没把圈门关好,让牲畜们跑出去糟踏了邱莫阿局家毗邻阿拉姆且家房前屋后的庄稼,可更多的时候是冤枉。尽管彝人忌讳女人上门吵闹,特别是头上没戴帕子帽子的女人冲到别人家吵闹是种仇敌行为。着汉装,头上从没着一方巾片的吉姆嫫尔义动辄冲到阿拉姆且家将他夫妻俩臭骂一通,但每次都是阿拉姆且家忍气吞声地任由她撒野。今天既然已撕破脸皮了,阿拉姆且老婆下决心豁出去了——她不光直呼其讳名,还直戳吉姆嫫尔义的痛处。
横惯霸惯了的吉姆嫫尔义见一贯低眉顺眼任她臭骂的阿拉姆且老婆居然敢当着满场坝的人们和她对吵,简直是气炸了肺,一边“呸呸”地吐着唾沫一边骂:“大河那边人,养女浪荡骑树杈,养儿腿弯垢成道!没饭吃没裤儿穿的大河那边人,要饭要到这里来倒人模狗样地充起老大来了。呸——”因被拂了逆鳞而只顾淋漓尽致地发威的吉姆嫫尔义将平日间正支私下里议论旁支的陈芝麻烂谷子话没遮没拦地抖了出来。
面对吉姆嫫尔义肆无忌惮的攻讦嘲笑,气得眼睛直冒金星的阿拉姆且老婆“蹭”地站起来朝吉姆嫫尔义大大地吐了一口唾沫:“呸——,吉姆活二爷!呸一,吉姆罗兹的女儿!哦嗬——,不要脸的私奔女浪人,你不骑树杈你不像骚母猪,你到邱莫堡子来找你爹吉姆罗兹来啦?哦嗬——,你老大?连蛋都下不出一个的绝嗣鬼,还想充老大?!像你这种绝嗣鬼,邱莫家早晚要把你一脚踢出去的,你等着瞧吧……”
“活二爷”是吉姆嫫尔义的绰号。因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吉姆嫫尔义整天价和男孩们爬树捣鸟蛋下河摸石蚌,而阿连山下曾有过一个爱扮男装,只喜欢和男人打交道,却叫对她有非分之想的男人胆寒的人称“活二爷”的两性人,因此有人给吉姆嫫尔义取了这么个绰号后,大人也叫“活二爷”,小孩也叫“活二爷”,直到上学时才被老师订正为“尔义”。
吉姆嫫尔义被阿拉姆且老婆舍去尊名直呼其绰号不说,连老爹的残缺也被捎带上嘲笑辱骂——尔义的老爹小时候在火塘边打瞌睡时掉进火中烧掉十个指头,因此人们都叫他吉姆“罗兹”(断手杆)——她也想指名道姓地辱骂姆且老婆的老爹,无奈时时以曾经的望族后人乜斜着眼睥睨一切的吉姆嫫尔义平时不屑于过问妯娌们的娘家背景,特别是大河那边来的妯娌们更是谁的娘家姓啥都不知道,也就无从知道姆。巳老婆的老爹姓啥名谁。情急之中问身旁的人,旁支的妯娌就不说了,连正支的妯娌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都说不清楚。
在阿拉姆且老婆“哦嗬——”“哦嗬——”的嘲笑声中,恼羞成怒的吉姆嫫尔义扑向了正跳着脚骂的阿拉姆且老婆。
阿拉姆且老婆除非穿裙子,穿裤子从不拴裤带,只习惯扣上侧扣的扣子。冷不丁遭吉姆嫫尔义袭击的她,怕撕扯中将扣子扯落出丑,赶忙蹲下身,被吉姆嫫尔义一把推倒趁势骑上身揪住辫子猛揍,慌乱中阿拉姆且老婆也抓住了吉姆嫫尔义披撒下的长发,一把将骑在身上的吉姆嫫尔义从背上拽下。两人正扭作一团满场翻滚时,满场的女人们各将孩子抱着拉着都逃到场边惊恐地观望着——她们笃信给女人拉架要倒大霉。但更主要的是都想让阿拉姆且的老婆煞煞舌姆嫫尔义的威风。因为她们料定瘦弱的吉姆嫫尔义根本不是壮实的姆且老婆的对手。
倒是堡子中旁姓吉姆尔体家七十多岁的老婆子看不过去,忙找了把扫把,一边用扫把“刹刹刹”地打两个狠命打架的女人,一边喊看热闹的女人们:“天啊!要出人命了,你们怎么能眼巴巴地看着不管呢?快来拉架呢。快!快!头一个动手拉架的人才倒霉呢,我已动过手了,要倒霉我倒霉,你们不会有事的。快——”场边观望的女人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两个难解难分的人拉开。
把人家的男人抢了都没人敢找她算账,因而自我感觉好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吉姆嫫尔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被人揪住头发打。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她挣着喊着非要吊到阿拉姆且家的房柁上死给阿拉姆且老婆不可。豁出去了的阿拉姆且老婆顾不上理理搭拉着的被撕扯得乱蓬蓬的辫子,一只手紧攥住裤腰,一只手木棒似地宜指着吉姆嫫尔义骂:“呸一,吉姆活二爷!呸——,吉姆罗兹的女儿,私奔的女浪人!称今天不吊死在我家房柁上,你不是人!你今天不吊死在我家房柁上,连你吉姆家的先人都要被你羞死。走,你不识路我给你带路,你够不着我给你搭梯子。你以为你吉姆罗兹的女儿了不起,告诉你,我抵你的命还足足有余。走!你先吊我后吊,我抵不了你的命我不算人!……”
从来认定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吉姆嫫尔义,想不到还有要和她赌命的泼妇,这才尝出点锅儿是铁铸的滋味。虽然嘴巴还在不示弱地对骂,心中却早有些发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