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分上村和下村。上村以高姓人家为主,下村居住的绝大部分为曹姓人家。村庄分上下,姓氏各不同。到底是哪个姓氏先入住这片山洼的?据观察和推理,应该是高姓人家。高姓住在上村的沟里,曹姓住在沟外的下村。从风水学上讲,依山而居,坐北朝南,高姓明显占据优势,应该是这片山洼里最早的主人。然而,疑惑的是曹姓的发展要远远超过高姓。难道高姓居住在沟里,地势促狭,限制了视野和格局?像模像样的院子也就那么几家,根本无法与处在沟外下村的曹姓人家相提并论。
孩子们曾在曹姓的院子里玩耍、捉迷藏。一座院子连接一座院子,构成了一座城堡,中间都有小门相通。大院子有大城楼,小院子有小城楼,主院子还有通往村外崖畔的地道,供主人家应对不时之需。这些机关设施,都被小伙伴摸爬滚打过。前面一个人拿着火把,后面几个人弓着身子逶迤而行。钻进那又黑又长,弯弯曲曲的地道里,既害怕,又兴奋,更刺激。那时,战争电影看得多,什么《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正是迷恋战斗的年纪,一方作为假想敌藏了起来,另一方寻找。村庄的犄角旮旯都被我等顽童光顾过。这些庭院居住的地主以及后代们,已被政府镇压得头都抬不起来。看见孩子们瞎折腾也不敢呵斥,相反低眉下眼地堆笑。出入这样的地方如入无人之境。
在少年的眼中,对庭院的几何建筑、房屋里的物件陈设等并没有多少兴趣,只顾玩耍。当某一天听说在某家屋子的炕道里挖出银元时,才发现这个城堡似的建筑群里,不仅仅有曲径通幽的甬道、门洞,绝处逢生的地道,更大的秘密原来都在不被注意的屋子里。在屋子的炕道里挖掘出了银元,紧接着又在屋子的地砖下面发现了暗室,里面也堆了很多的硬货。这下乐坏了工作队、大队干部,那一张张油腻的脸上闪烁着得意洋洋的光芒。孩子们没有听说过,更别说见过了,大人们说,这就是银元,统称的“袁大头”。“袁大头”是民国时通行的硬货币。
成分的划分,犹如一道天堑,贫农和地主成了两个明显不同的阶级。地主成了被贫农斗争的对象,动辄召开批判大会,每次开批判大会都把会场设在小学校。学校原是村里的一座庙,四合院形制——说是庙宇,已没有任何庙宇的标志,比如神位、香炉统统不见了,该革命的已经革过了。北为上房,很高的台阶上建了几间房子供教师办公和居住,旁边还有一间很大的房间是教室。南为舞台,唱戏时是戏台,放电影时挂银幕,开会就是主席台。东面有几间窑洞堆放煤炭等杂物。西边是教师的厨房,另外还有几间教室。批斗大会开始前,工作组先把罪证堆放在舞台上,比如“袁大头”银元,供人参观。再就是把曹姓的几个地主身份的男人五花大绑起来,先让其圪蹴在一暗处候场,等到主持人宣布批斗开始,几个基干民兵便押他们到台上,跪在舞台边上,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地主分子被戴了高高的纸帽子,像圣诞老人的样子,却没有圣诞老人的尊严。主持人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声讨其滔天罪行,跪在台边上的那几个被捆绑的人,浑身一直筛糠似的发抖,也许捆绑得过于紧了,脸部明显地在抽搐痉挛,更为残忍的一幕还在后头。主持人声讨到情绪激越时,便喊口号,每喊一句,都要把攥紧的拳头高举过头顶,全场涌动着震天的声浪。有愤怒的群众便跳上舞台,对被捆绑者实施痛打。
这样血腥的场面震撼了孩子们,不明就里地向大人们追问。一番的语重心长,谆谆教导,明白了地主阶级的命运。小学书本上讲过刘文学斗地主的故事。大人讲起了曹姓家族的历史故事。当年的曹姓家族那是何等的威武雄壮,村里有土地,村外有生意,每年到了收获季节,主人或者账房先生抱着斗(量粮食用的),骑着高头大马出门收租子。彪悍的大马在村口飞驰而过时,路面溅起的滚滚风尘会迷了你的双眼。其凛凛威风牛气冲天,声遏行云。村公所、乡公所都由曹姓家族的人把持,更大的官在外地也有好几个。整个村庄就是曹姓家族的天下。相比较,高姓人家却无闻到默默,有的甚至沦落为扛长工、打短工之窘境。曹姓家族最兴旺发达的年月,不能说富可敌国,至少也是富甲一方。
怪不得从城堡里挖出那么多的“袁大头”。那年月,有钱人基本上因袭了这样的一个思路:一则盖房,一则置地,再就是储藏硬货币。听说曹姓家族是做过生意的,至于做到什么程度,好像在乡间流传不多,估计也就小打小闹。在山西做买卖的也就是晋中的“祁太平”名满天下了。
关于“袁大头”的故事后来还听说过。在那个批斗的岁月风平浪静以后,曹姓家族不再成为另类,恢复了跟高姓家族一样的平民身份,村庄的炊烟照常升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偶然传出有个曹姓人家——还不是当年飞黄腾达的核心集团成员,悄悄地在山下的黑市上兑换了一批“袁大头”。当时黑市的价格很高,这个曹姓人家为此发了一笔大财。这都是坊间的议论,谁也不敢质证确有其事。有人感慨地说,当年革命的还不彻底啊,那座城堡里到底有多少宝贝啊。
高姓家族的人们活得似乎很通透,曹姓家族飞黄腾达时,没有过多地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羡慕和嫉妒;曹姓家族遭受重创后,同样没有幸灾乐祸,即使对地主老财的批斗会也没有人站出来声讨和落井下石,其行为举止大有“原住民”的风度和凤仪。
不管曹姓家族往日如何地风光和荣耀,那都是过去,并不意味着未来。自斗争后,复归了平民的日子,有些人家的光景甚至连普通人家都不如。
一位懂得风水学和命理学的高人曾经专门考察过曹家的祖坟,并预言过,这块坟茔不属于上方上水,但也有三十年的鸿运,三十年之后就会衰败。果真应了那句古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在人事关系诸多事务中,搞不明白的还有曹姓家族的辈分不知为何比高姓家族低,从这里是否也能印证高姓家族是山洼里的“原住民”?都是同龄人,曹姓就低一辈。爷爷跟一位曹姓老人关系很好,天天在一起唠家常。这位老者我叫伯伯,他比爷爷还大几岁呢。此人精通阴阳八卦,天文地理,中西医学。小时候经常跟着爷爷到他家玩。他住在上下村子的分界点上,孤零零的一座两孔窑院子。院墙破败不堪,上面常年放置一把歪嘴的夜壶,一根铁丝从院中穿过,很寒酸的被褥晾在上面,根本看不出当年少爷的气派。爷爷自幼家贫,没上过学,但是特别勤学善思,总是与这位老伯在一起探讨问题,不耻下问。老伯业已落魄,还有这么一位同龄乡党,主动交好,索性畅怀,不言政治。天长日久爷爷还真淘了不少知识,手抄了一本《玉匣记》,放在碗柜顶上一个盒子里,俨然经书秘笈,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翻阅。家里每每有大事小情,亲自在手指上掐算,准得很呢。无疑与老伯有直接的关系。
老伯的儿子跟父亲年龄相仿,而我却叫他哥。村里人称呼同辈时前面加名字,如××哥。这么大一个人叫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跟这个××哥的儿子同岁,经常一起厮混,同学直呼我的名字,并不叫我叔叔。如果偶尔被他父亲听见,这个××哥就会很严肃地提醒叫叔叔,他才勉强而且声音极小地叫一声叔。其实,我并没有所谓的辈分一说。母亲跟这位同学的母亲私人关系处得特别好。这位叫嫂子的女人,经常跟母亲聊天,一句一个“婶子”,叫得忒亲切。那时候曹家的光景已经一落千丈。母亲看到这家人恓惶,就可怜见地隔三岔五把不用的东西接济给对方。我亲眼见过母亲把旧衣服打包送给这位嫂子的动人情景。同学的母亲满脸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稀里哗啦往下滚,能看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那年月缺吃少穿是极为普遍的,似乎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