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兴安岭深处的敖鲁古雅使鹿鄂温克部落,尤日卡有着一个特殊的家庭。这个家族的男人们个个都是德高望重的名萨满,他们治愈过的病人不计其数。然而这个家族的男人们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有的是去寻觅驯鹿时失踪的,有的是去打猎时失踪的,也有去拾柴火时失踪的,总之,他们都是在林子里神秘失踪的。乌日娜姨妈告诉我:“在敖鲁古雅杜拉尔·氏家族所有失踪的男人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六岁,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五十岁,他们个个英俊潇洒,能骑善射,但谁都没能逃脱自己的悲剧命运,或许这就是这个家族的劫数吧。”
尤日卡的父亲拉吉米从三十岁开始一直有病,总是得一些莫名其妙的病。“乌力楞”(有血缘关系的氏族家庭)的人都说他是因拒绝当萨满传承人才不得安宁的,但他却执迷不悟,不肯就范。不相信任何宗教的拉吉米,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总是不辞辛劳地采摘各种药材,用父辈们留下来的祖传秘方给自己配药。每次拉吉米熬药时,独臂大侠总是皱着眉头对我们说:“你们闻闻,我哥又开始烀猪食了,我哥宁可天天烀猪食也不愿当萨满传承人,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他的一只胳膊是在一次打猎中被黑熊撕下来的,幸亏我父亲眼疾手快,一枪击毙了那头疯狂的黑熊,使他幸免于难。因而,拉吉米兄弟非常感激我父亲,总是对他毕恭毕敬的,并称我父亲为神枪手酋长。“你哥怎么想的只有你嫂子一个人知道,你去问你嫂子呗。”乌日娜姨妈笑道。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大嫂。“我才不问她呢。”独臂大侠嘟哝了一句便匆匆走了。忍俊不禁的我们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正当拉吉米的身体随着天气转暖而日趋好转时,他却在一个雾气昭昭的清晨去晨猎时,被同伴误伤致死。
在狩猎活动中发生误伤事件不是偶然的,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起这样的悲剧。因而尤日卡仇恨的不只是那个误伤者,还有她的那双手,是她千针万线制作而成的那个带着两个长耳朵的鹿皮帽子引来了杀身之祸,当时她还为自己的别出心裁暗暗得意了好几天,没成想,恰恰就是这顶带着两个耳朵的帽子成为父亲被人误伤的罪魁祸首。尤日卡后悔莫及,内疚和自责之情犹如弥漫在大兴安岭上空的浓雾,笼罩了尤日卡的心头……
按照传统习俗,横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进营地的,因而拉吉米的灵柩被停放在乌力楞前的林子里。第三天,在族人为拉吉米举行风葬仪式时,尤日卡望着父亲那像一棵桦树般被高高挂起的尸体,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难以释怀的她为了惩罚自己的“罪恶之手”,毅然把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中。尤日卡的举动使在场的人们瞠目结舌,惊恐万状,如同身后的那群驯鹿。尤日卡的母亲伊莉娅吓得晕厥了过去,在大家手忙脚乱地抢救伊莉娅时,乌日娜姨妈用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敷着尤日卡的手,并用自制的草药涂上包好。望着尤日卡因痛苦而变成怪石般的小脸,大家心里都为刚满十三岁的尤日卡捏着一把汗,生怕她的手变成残疾或整个人从此疯掉。然而几天之后,当尤日卡轻轻揭开手上的纱布时却发现,她的手竟完好无损。乌日娜姨妈不禁感叹道:“这鬼丫头难道是火神的女儿吗?瞧她那双多才多艺的细长小手,居然还像个白白嫩嫩的手掌参,啧啧啧。”
误伤尤日卡父亲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涂莫日根。父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神枪手,捕猎过很多猎物,是部落里最有威望的酋长。那天不知为什么,父亲居然连人和动物都分不清。面对我们的冷嘲热讽和伊莉娅的拳打脚踢,父亲也不辩解和躲避,而是像一个木偶般跪在拉吉米尸体前任凭伊莉娅随意发泄。“你这混蛋,你这该死的,你赔我的拉吉米,赔我的拉吉米……”伊莉娅边号啕大哭边打骂我父亲,把他抓得满脸开花,直到她像林中腐烂的物体般瘫倒在地。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去打猎。没有再去打猎的父亲,终日边喝闷酒边抽烟,好像烟是他的下酒菜。在烟雾缭绕中父亲不断地唉声叹气,不停地在“斜仁柱”(用二十几棵松木作为立柱,用桦树皮或兽皮做围子的简易住所)里走来走去,那副寝食难安、失魂落魄的样子,如同正在戒毒的吸毒者。
那段时间,就连我家那条跟着父亲叱咤风云的都尔波(四眼猎犬)也变得像父亲一样无精打采,它总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斜仁柱门口,用巴巴的眼神望着父亲发呆。有一次,它用嘴把父亲的猎枪叼到了父亲手里。又有一次,它居然用嘴咬着父亲的衣襟,一直把父亲领进了林子里,百感交集的父亲抱着都尔波的头不禁潸然泪下……
对于鄂温克猎人而言,驯鹿、猎犬和猎枪是他们的“三件宝”,他们离不开自己的“三件宝”,就像母亲离不开孩子、男人离不开女人和酒一样。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十三岁时我就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小猎手。什么“飞打嘴,站打腿”、“天浮蘑菇云,暴雨即来临”、“避虎逃下山,避蛇跑转弯”等等,猎人父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过早地灌输了打猎的知识和野外生存的本领。
有一年暑假父亲领我去打猎时,我的猎枪怎么都找不到了。我和父亲找了两天,终于在柴火底下找到了那支父亲给我的宝贝猎枪。
“哈哈,咱家猎枪哪是普通猎枪,而是会走路、会玩捉迷藏的神枪呢!”父亲边擦拭猎枪边调侃道。
“不要带小兔子去打猎好吗?我求求你了。”母亲苦苦哀求父亲。我是属兔的,终日又像兔子般又蹦又跳的总也不消停,乌力楞的人索性给我起了个小兔子的外号。
“不打猎还算是个男人么,有我呢,你就把心放回到肺叶里去吧。”父亲边说边拉着我的手走出了斜仁柱。身后传来母亲沉重的叹息声。随着那山一样沉重的叹息声,我仿佛望见有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向了父亲。我刚要用枪托去打,那可恶的东西却消失不见了。无言的恐惧像那只毛茸茸的手一样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使我喘不上气来,如同犯了哮喘病的老翁。
“怎么了儿子?”父亲停下脚步奇怪地问道。
“没,没事。”我勉强挤出一副笑脸。这时,我远远地望见有一只狍子正在小溪边狂饮。“啾”的一声枪响,那只傻狍子应声倒地。父亲真是名不虚传!我不禁肃然起敬起来。或许是父亲的枪法鼓舞了我,激发了我的灵感吧,我轻而易举地打了三只灰鼠。望着我第一次猎获的猎物,父亲很是高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饶有兴致地唱起了“赞达仁”。父亲那荡气回肠的长调,随着大山而凝重,随着林涛而呼啸,随着山泉而蜿蜒。盘旋在兴安岭上空的鸟群们忘记了飞翔,滑落到树枝上为父亲伴奏;林子里相互撕咬角逐的野兽们停止了格斗凝神静听,陶醉在父亲的天籁之声中。我牵着驮有战利品的驯鹿,随着那缠绵、悠扬的长调很有节奏地前行着。忽然发现左前方有一棵粗壮的倒木如一条蟒蛇般横卧在林间。父亲走过去瞧了瞧,非常确定地告诉我:“不是被雷击的。”我们闷闷不乐地走着,在不到一百米处又发现一棵又粗又高的百年古松倒在了路边,树上还刻有醒目的山神白那查头像。我们立刻跪拜在山神树前祷告,请求白那查不要怪罪我们这些无能的守林人。父亲叫我骑着鹿,火速回家带爬犁过来,他自己则留下来守候。待我急三火四地返回来后,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棵百年古松装上了爬犁。“谁会这样胆大包天连白那查都敢砍倒呢?”刚满十一岁的我不禁自言自语。“还不是那些丧尽天良的伐木贼,白那查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父亲边骂边进林子里寻找伐木贼的车。
父亲刚离开不一会儿,雄鹿便受了惊,受惊的雄鹿像疯牛一样狂奔乱跳起来,我紧紧抓住缰绳试图把它制服,结果连人带爬犁都翻进了沟里,那棵硕大的松木顺势压在了我的大腿上。闻讯赶来的父亲,用尽全力也没能搬动那棵粗壮的松木,无奈之下父亲把爬犁卸下来,扬鞭策鹿向乌里楞飞驰而去。
尽管雄鹿的速度风驰电掣,心急如焚的父亲还是觉得它慢得像一头怀孕的母牛,于是父亲索性跳下雄鹿,向乌里楞一路狂奔……结果雄鹿跑进乌里楞半小时后,父亲才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地跑进了乌里楞。母亲顾不得耻笑父亲,火急火燎地跟着猎人们赶到现场。“哦哦,我可怜的儿子,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忧心如焚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着我失声痛哭。
“额妮(母亲),我没事,真的,一点都不痛。”我强颜欢笑地边说边把母亲凌乱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在母亲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大家终于把那棵百年古松从沟里抬了出来,然而,硕大松木挤压下的我竟然安然无恙,大腿只有轻微的红肿。这让在场的猎人们十分惊奇。母亲连忙跪拜在白那查面前跟小鸡啄米似的磕起了响头:“多谢保佑,多谢保佑……”
我们准备返回时却与伐木贼的马车不期而遇,得知事情败露的伐木贼们慌慌张张地掉转车头往回跑。“站住”,父亲大吼一声率领几个猎人追了上去,前边的马车跑得飞快,猎人们紧追不放,如同演绎日本电影《追捕》,既紧张又刺激。崎岖山路上尘土飞扬,人欢马叫,路边的野兔、灰鼠惊得四处乱窜。可是追了一个多小时,仍毫无进展。精疲力竭的父亲不得不命令前面的猎人,无论如何也要把坐在车后边的人弄下来当“舌头”。年轻猎手费尽周折,终于不负众望地用神鞭把那人如套马一样给套了下来,其余两个惊魂未定的家伙,回头瞅了瞅自己倒霉的同伴,便不管不顾地溜之大吉。对伐木贼深恶痛绝的猎人们劈头盖脸地打了那个伐木贼一顿,然后把他五花大绑绑在了鹿舍门口,准备天亮后送到派出所处理。
第二天,当我们兴高采烈地跑去看热闹时却发现伐木贼已经不翼而飞。
“啊!难道这家伙长翅膀了吗?”
“屁翅膀,肯定有人给放跑啦。”
“是谁?难道他吃了豹子胆不要小命了吗?”顷刻间大家你瞧我、我瞧你地相互发问、相互猜疑着,但谁都不能确定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把大家费尽周折抓获的伐木贼给放跑了。在诸多凌乱的模糊脚印里,只有我分辨得出那双与众不同的鞋印。这双鞋印十分清晰,分明是清晨留下的。可我怎么都想不通,一个爱惜树木如爱惜自己手指一般,对伐木贼深恶痛绝的她,为什么冒着风险把那家伙放跑?莫非她爱上了那个可恶的伐木贼抑或她不忍心枉送那年轻人的大好年华?鬼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虽然我很生气,但也不敢声张,生怕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