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大兴安岭深处的使鹿鄂温克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做饭和取暖用的柴火,必须是枯枝或倒木,即使捡不着枯枝的日子,也不能损伤活性树木,更不能乱砍乱伐。
记得我和尤日卡是从七岁开始拾柴火的,每次去拾柴火时,喜爱大自然的我们总是连蹦带跳地唱着山歌进林子里。尤日卡吟唱的林区小调,犹如叩击大兴安岭心腹的一溪山泉,缓缓地给原始森林注入新鲜血液,使它们变得更加郁郁葱葱、蓬蓬勃勃。林海因我们的歌唱而被赋予了灵气,我们因林涛的渲染而彰显着生命的活力。身披绿绒长袍的老槐树边吹口哨边摇头晃脑地召唤我们,仿佛在为我们演奏森林进行曲。被自然景色和尤日卡的歌声迷醉的我,展开双臂伸向天宇,感觉自己欲飞欲舞,正酣畅淋漓地吸吮着朦朦胧胧的甜蜜而神秘的味道。这时,正忘情歌唱的尤日卡被一堆杂草给绊倒了,一只鞋掉在了草丛里。我帮她捡鞋时发现,她用鹿筋线在鞋底绣了个大大的翅膀,不用问我也能听见尤日卡那小脑瓜里的思想像笼中鸟般上下扑腾的声音。
“我说小孔雀啊,你打算飞哪儿去啊?”
“哦,乌日娜舅妈不是说北京是祖国的心脏吗,北京还有毛主席和天安门呢,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到天安门上去留个影。”尤日卡说这话时那双激流河一般蓝盈盈的眼睛里注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北京?北京在哪儿啊,北京离咱们敖鲁古雅远不远?”
“远着呢,足有几千里。”
“嘿,等我长出翅膀,一定带你飞到北京去。”
“鸡年都没到呢,小兔子还能长出翅膀吗?”
“我是谁啊,管他鸡年还是马年,我都能长出翅膀。”
“好啦好啦,你别把天给吹破啦。其实那天堂一样的地方我已经去过很多次啦。”尤日卡笑道。
“哈哈,是做梦去的吧,在梦里我还变成山鹰遨游太空了呢,原来那神奇的太空是棉花做的。”我和尤日卡哈哈大笑起来,我边笑边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疯话。
“我说小孔雀呀,你不用着急,等我长大了一定带你周游世界,不过你长大以后可不许嫁给别人啊。”我和尤日卡同年同月同日分别降临在兴安深处的两个猎人家里。我们向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吓跑了野兔、野鹿,惊飞了树上的喜鹊和乌鸦。所不同的是:我睁开眼睛望见的是从斜仁柱的排气孔里直射进来的、像萨满的铜镜一般闪闪发光的金太阳,而尤日卡望见的却是水一般银光闪闪的蓝月亮。于是正为我们的降临而兴奋不已的两位父亲,趁酒兴为我们订下了娃娃亲。
“去去去,真不害臊。以后你再胡说八道的话我就不跟你玩啦。”尤日卡满脸绯红地狠狠打了我一拳就像孔雀一样飞走了,而我却一下躺倒在层层落叶铺就的床上傻笑着,犹如躺在桦树皮摇篮车上,在大自然母亲的摇篮曲中做着美梦的婴孩。那年我刚满七岁。从那以后,北京成为我心中一颗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时时照耀和温暖着我童年的梦境。
有一次,我帮尤日卡拾柴火时,不小心把一根小树枝给折断了。“瞧你这只小兔子,总是这么兔头兔脑的。”尤日卡边埋怨边捡起那棵树枝轻轻触摸着,好像我弄坏了她的什么宝贝似的,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深感委屈的我心不在焉地去捡另一根枯枝时不慎又折断了一根树枝,当我用怯怯的目光搜寻尤日卡时,她正用雏鹰般的目光狠狠地瞪着我,足足瞪了我一分钟,瞪得我就像那棵被折断的树枝一般颤颤巍巍,而尤日卡却不管不顾地径直走了,且几天都没有搭理我。从那以后我再去拾柴火时,总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折断树枝,即便没有尤日卡在身边,我也感觉尤日卡好像有千里眼能够望见我似的。随着我们渐渐长大,尤日卡再也不敢大喊大叫地叫我陪她拾柴火了,而是把两个手指放进嘴里模仿飞龙鸟的叫声,然后悄悄进林子里等我。
那时的我几乎成为尤日卡的保镖,我不允许任何男生接近尤日卡,如果有人不听我的警告继续软磨硬泡,我会毫不客气地用武力解决,好像尤日卡是我的私有财产似的。林区的孩子有使不完的蛮劲,我还是部落里的摔跤冠军呢。对于这类事情,我想尤日卡一定是略知一二的,但她从未抱怨过我。
无论是在乌力楞里还是在学校,我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尤日卡发呆,每次被她发现,我都会面红耳赤地慌忙低下头玩弄自己的手指头。虽然我对这一切懵然无知,但我感觉有一只喜鹊跑进我的心房里飞来飞去,我很想把它捉住,却怎么都捉不住。
然而自从发生误伤事件之后,尤日卡再去拾柴火时,不再让我给她当保镖了。她那双激流河一样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再也不是温柔的光芒,而是像冷泉般的冷眼寒光。有一次,尤日卡居然找我表哥塔斯额陪她去拾柴火。望着塔斯额汉奸一样的丑恶嘴脸,深陷妒忌之河的我,恨不得一枪把他干掉。
第二天,我把塔斯额骗进林子里后,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了他两拳。“你……你这死兔子凭什么打我?”塔斯额龇牙咧嘴地伸了伸他那细长脖子。“凭什么,就凭你像发情的公狗一样围着尤日卡转悠。”说罢,我又给了他一拳。塔斯额也不示弱,跟我动起手来。我们如同两只为争夺母鹿的公鹿一般进行了一番决斗,身单力薄的塔斯额哪里是我的对手,我狠狠修理了他一番,直到他连连求饶,保证自己再也不给尤日卡当保镖为止。
无论尤日卡怎么恨我,我都毫不气馁,更没有放弃,而是一如既往地等待她。每次等她像孔雀一样飞进林子里之后,我这护花使者总是默默地跟随其后,如同一条忠实的猎犬。有时望见她的爬犁被雪壳子卡住或爬不去上坡时,我就像一名刚从森林公园游玩归来的游客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给她帮忙,然后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扬长而去。当然,我别有用心、一成不变的做法好像被尤日卡觉察到了。有一次,她好像故意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我,而我竟然没有勇气赶上去,反倒以系鞋带为由,停滞不前。
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尤日卡拾枯枝时,忽听“哎呀”一声,尤日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尤日卡身边时,她的脚脖子一点一点地红肿了起来,转瞬间肿得像一棵白桦树一般。“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蛇咬伤的?”我急切地问。尤日卡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显得很紧张很不确定的样子。“不好!”我不顾尤日卡的强烈反对,不由分说抓起她的脚脖子不管不顾地用嘴吸了起来,把里边的血水全部吸出来了,然后一路飞跑地把她送回了家。得知尤日卡是被蛇咬伤之后伊莉娅慌慌张张地拿出两包面药给尤日卡喝了一包,给我也喝了一包,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尤日卡清理着伤口。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劳累抑或是毒素在我身上开始蔓延,我忽然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我踉踉跄跄地回家,倒头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已经中午时分了,母亲正泪流满面地望着我。
“额妮,您别哭啊,我没事,就我这公鹿一样的身板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个……尤日卡怎么样啦?”我急切地问道。
“还公鹿呢,你就像病猫一样已经昏睡一天一夜啦,要是你再不醒来我也不想活啦……伊莉娅告诉我,已经给你喝了解毒药,叫我放心。可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谁知她给你喝的药灵不灵呢?真是急死人啦。幸亏万能的玛鲁神灵保佑,啧啧啧……尤日卡没事,今天早上她还来看过你呢。”母亲泪眼婆娑地触摸着我的头说道。
“真的?”我高兴地胡乱为母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便一下跳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去见尤日卡。虽然这件事情尤日卡没有表示感谢,但从她那浪花朵朵的眼神里我终于感到了一丝温暖,那种温暖如春风暖阳般温暖了我一个冬天。从那以后我再去她家送东西时,尤日卡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了起来,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总是叫我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