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乡的后乡长正在办公室里发呆,听到几下胆怯的敲门声。他猛地站起来,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背靠椅。这时,敲门声停止了。那人似乎是在静听门内的动静。也许听到了后乡长在慌乱中发出的声响,那人又敲起门,这次的声音是坚定的,不慌不忙的。
后乡长最近动不动就发呆。原因嘛,既和无穷无尽的工作有关,又和媳妇的唠唠叨叨有关。如今乡上的工作都围着老百姓的生计转,乱如细麻,理不清,也不好搞,更搞不完。媳妇是个文盲,不懂也不关心国家政策,肚量又小,尽盯着蝇头小利,又熟知自家男人的脾性,乡长这顶官帽的光环在她眼里早就暗淡了许多,因此不是很支持男人的工作。这些破事,使年过四旬的后乡长越来越难以招架,走神,发呆,就是常有的事了。
因此,当敲门声打断了那无奈的走神时光时,后乡长很懊恼。他阴着脸,压着嗓子说:“进来!”
进来的是二十多岁的矮个青年,猴子脸,一头卷发脏兮兮的,一身宽大的迷彩服,也是脏兮兮的。
“干啥?”后乡长掩饰不住对矮个青年的厌恶。矮个青年用小小的眼睛盯住后乡长,含糊地说:“报案。”“甭挨?”后乡长生气了,“谁挨着你了?谁愿意挨着你?!”矮个青年的声音大起来:“不是甭挨,是报案!”“报案”两个字,把后乡长惊得跳了起来:“哪里发生案子了?”矮个青年说:“还没发生呢!”后乡长又恼了:“没发生你乱说个啥?”矮个青年说:“快要发生了!”“那你说说看。”后乡长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黑皮笔记本,“你说,我记下来。”矮个青年犹豫了一下:“能不能叫我坐下了说?”
后乡长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确实不是乡长对待群众才有的行为,忙指着斜对面的三人沙发说:“好,坐下说,坐下说。”
矮个青年落在沙发上,只担了半片屁股,皱着眉头对后乡长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案不报不成。”
后乡长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哪个村的?叫啥名字?”矮个青年缩了缩脖子,挠了挠头,这才说:“我是杨庄的,名叫喇嘛代。”
杨庄后乡长知道,这是桑多乡的一个自然村,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村民多半是汉族,少部分是藏族。因为民风民俗和生活方式的差异,村民之间动不动就发生摩擦,年年都有民事纠纷。想到这一些,后乡长就明白,说是案子,其实肯定不是案子,仅仅是村民之间的小冲突,不是什么要事,但在乡政府的工作范畴内,管还是得管的。
后乡长:“那好,喇嘛代,你说说,你要报啥案子。”
喇嘛代:“我想杀人!”
后乡长吃了一惊,随即就释然了。在桑多乡,不知有多少群众在乡干部跟前说过类似的话了。这是句气话,说这话的目的,仅仅是发泄心中的愤怒和痛苦,却很少有真杀人的。
后乡长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杀谁?”
喇嘛代看了看后乡长,又将眼光移到对面的墙上,盯着墙上的一个黑斑,咬着牙说:“我想杀了阴阳李根旺!”
一提李根旺,后乡长就笑了。桑多乡管着二十来个自然村,每个村里都有一些所谓的厉害角色,比如算命的能人,堪舆的阴阳,制作佛像的画家,教书的先生,劝和的说客,还有打架的高手……正是这些厉害角色,成为乡干部最头疼却又最离不开的人。李根旺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当上乡村阴阳的。据说在看风水方面,还真有两刷子,这几年生意比较多,慢慢地,竟成了一个人物。
后乡长:“说说,你为啥想杀他?”
喇嘛代:“他家屋顶的天水,总是流在我家院子里。我给他说了好多次,他就是不听。”
后乡长一听这理由,想笑,想起场合不对,就硬生生地正了神情。
干了多年乡下的工作,后乡长处理过太多这样的事。他知道,像喇嘛代这样因事烦心不讲方法的人,在村子里,一抓就是一把。他们一旦有事,总喜欢找村长,村长解决不了,就找乡长。找的过程,就是诉苦的过程。诉说完了,也就发泄完了,问题也就解决了。无论村长还是乡长,能替他们解决问题最好,解决不了,最好长两只善于倾听的耳朵,也就行了。
所以,后乡长立刻竖起耳朵:“说说,还有啥事?”
喇嘛代奇怪地问:“这事还不大吗?你不知道,一下雨,满院子都是水,走都走不成!”
后乡长:“一下雨,谁家院子里没有水?”他佯装生气,“我以为是啥事情逼你动手动刀子,原来就这破事啊!”
喇嘛代一看乡长生气了,忙解释道:“你不知道他那个球样子,给他说事情,他爱理不理的,叫人生气得很!”停了停,又补充道:“这口气咽不下,我真的想杀他呢!”
后乡长看了看喇嘛代的脸色。那脸色有些黑,有些扭曲,似乎脸的主人确实处在愤怒中。于是安慰说:“你就甭生气了。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抽空我去去阴阳家,劝劝他。”
喇嘛代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活泛了,站起身,过来要拉后乡长的手。
后乡长看到对方伸出的那双手黑黝黝的,忙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那就这样吧,我这还有事呢!”
喇嘛代尴尬地缩回了双手:“这事,就拜托乡长了,你一定要操心啊!”
后乡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见喇嘛代要离开,又叮嘱道:“你可不能胡想,也不能胡做啊!”
喇嘛代诺诺连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