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上午,后乡长苦着脸,坐在办公室里等来自桑多村的消息。
这次他又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因为桑多村的一个三格毛生了第三胎。
后乡长听了分管桑多村的干事刘二毛的汇报后,命刘二毛和另外两个干事去办因超生而罚款的事。
刘二毛把桑多乡辖区内的藏族,都叫三格毛。当然这也不是刘二毛自个发明的叫法。桑多村的藏族,据说祖先来自西藏,那已经是元代的事情了。几百年后,变化越来越大,穿着打扮随了当地温湿的气候,不再穿厚重的皮袄了。男人喜穿汉服,女人则把头发辫成三根粗黑油亮的辫子,发辫上佩挂圆形的银制品。身着蓝色、红色或绿色的大襟长衫,两边开叉,外穿色彩对比强烈的短夹,短夹镶了锦边,煞是好看。腰里,则系一条锦绣宽腰带,勒出曼妙的腰身。下身大多穿红色裤子,脚穿绣花鞋,那花艳丽,也开在了观赏者的心头。语言,也随了汉族,一般场合,都说汉话。正是因为当地藏族女人有着三根粗辫子,所以叫三格毛。叫着叫着,叫顺了,没有啥抬高或贬低的想法,只有一个意思:藏族妇女!
后乡长也是藏族,他的母亲和姊妹,都是三格毛。所以当刘二毛给他期期艾艾地汇报情况时,他一下子就懵了:若是汉族妇女超生,他就出面,拿政策办事,但这藏族妇女超生,作为同一民族的人,自己确实不好亲自出面,所以只好派三个干事去。
等了半小时,那电话终于来了:对方不配合,要杀人呢!
刘二毛说,要杀人的是那个三格毛的丈夫,名叫菩萨保。刘二毛他们去了三格毛家,连上院就没去,只站在下院里,对三格毛的公公——一个满脸皱纹的黄脸老人,念了一段乡上开的罚款通知。还没念完,一个红脸大汉就从堂屋里冲出来,手里攥着一把豁了牙的板斧,一个劲地嚷:“还让不让活了?我要劈了你们这些土匪!”大家认得是菩萨保,顿时吓得呆住了,失了逃跑的本能。幸亏那黄脸老人拦住了那凶神恶煞的儿子,大家这才从下院里撤出来,站到巷道口,进也进不得,回也回不得。没办法,这才给后乡长打了求救电话。
后乡长愣住了,觉得这名字太熟,忽然想起三天前来报案的喇嘛代,禁不住自言自语:“这些名字与菩萨、喇嘛有关的,为啥这么难缠,动不动就想杀人!”他知道刘二毛他们一去,事情肯定不会那么顺利,不成想竟这么不顺利,对方的反抗也太强烈了吧!正手握话筒不知如何处理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敲门声。他不想让敲门声打断电话,就对着话筒喊:“那你们先回来,我给武书记汇报汇报再说。”
刚扣下话筒,门就被人推开,进来一个瘦高个男人,年纪在五十左右,戴一副椭圆形的茶色石头镜。那人用脊背关了门后,就毕恭毕敬地朝后乡长鞠了一躬:“乡长大人,您在啊!您不认识我了?”
后乡长看了对方半天,猛然想起对方,忙过去握住对方的手:“啊呀,李老先生,我怎么能不认识呢?我正想到你家里,拜访拜访你呢!”
来人正是喇嘛代想杀的阴阳李根旺。
李根旺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抖抖擞擞地抽出一根,敬给了后乡长。后乡长一看,是一盒八块钱的紫兰州,不好拒绝,就勉强接了。李根旺急忙拿出火柴,嗤地一声划着,将火苗凑近后乡长。后乡长偏过头点了烟,长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浓烟,感觉像吐出了刚才接电话时的不快,这才对李根旺说:“坐,坐。”
李根旺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往后靠实了脊背,有点正襟危坐的样子。后乡长觉得坐在沙发上的李根旺,就像一捆长而干硬的木头。
李根旺:“乡长大人,我找您来,是有件事的。”
后乡长:“你直说无妨。”
李根旺:“我到这来,是想报个案。”
后乡长心里又是一惊:“怎么又是报案的?”问道:“你想报什么案?”
李根旺:“我们村的喇嘛代你知道吧?”见后乡长点了点头,就接着说,“那尕年轻人这两天在村里到处放话,说要杀了我呢!”
后乡长:“这事我知道。他到我这也来过,一直嘟囔着要杀你呢!”
李根旺:“他来过了?那您怎么答复的?”
后乡长:“他说的是气话嘛,我只好好好劝慰他了。”
“那他什么态度?”
“还有什么态度?听了我的劝,走了呗!”
李根旺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有您出马,就没啥麻烦了!”
后乡长:“话也不能这么肯定。我听说问题都在你那呢,对吧?”
李根旺连连摆手:“我的乡长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恶人先告状,就占了三分便宜。问题其实还在他身上。”后乡长:“你家的天水都淌在人家院子里,还说人家有问题,有啥问题呢?”李根旺:“不就是几滴天水嘛,值得那二杆子这么大动干戈吗?”
后乡长笑了。二杆子是桑多乡一带的土话,专指不务正业的尕流氓。李根旺对喇嘛代这么评价,也就表明了自个的态度:他对喇嘛代很不感冒!
后乡长:“我看这事不是几滴天水的问题,是思想认识的问题,是如何处理邻里关系的问题。”
李根旺忙:“对对对,您说得对。”
后乡长:“你承认我说得对,就应该把你屋顶天水的通道给改一改。改到别处,问题就解决了。”
李根旺为难地说:“改不成啊,我的乡长大人。一改,就破了我家的风水了!”后乡长恼了,话也冲起来:“风水个屁!你讲风水,人家就不讲风水?”李根旺忙站起来解释:“我看了,那水到他家院子,聚财呢!”后乡长揶揄李根旺:“你的水淌到他家,你不就折财了?”李根旺:“风水上没这种说法。”后乡长想继续批驳对方,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一接,是刘二毛。刘二毛说:“后乡长,我们按您的吩咐,离开了桑多村,那个菩萨保一直追到路口,骂骂咧咧的,还扬言要到乡政府里来闹呢。我们要不要给派出所说一说?”
后乡长本来就被李根旺惹动了火气,这时那火已在肚子里烧了起来:“这是你该管的事吗?你们都回来!”说罢哐地扣了电话,惊得李根旺跌坐在沙发上。
李根旺讨好地问:“又发生啥事呢?您可要保重身体啊!”后乡长没好气地说:“你先回去。我给你刚才说的,你可要好好想想。”李根旺:“你不想整治整治那小子?”后乡长:“整治谁?”
李根旺:“就喇嘛代那二杆子!”
后乡长:“人家告你,是有理的,我怎么整治人家?我只能劝你,劝他,不要为屁大的事闹得鸡飞狗跳的。”
李根旺很疑惑:“那我这就走了?”
后乡长:“走吧,走吧,等我哪天有空,把你们两家叫到一起,好好调解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