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完烟，马超越打开电脑，又准备写那部让他既兴奋又头疼的小说了。马超越给这部小说赋予了太多的功能和重要的意义。在产生写作冲动的那一瞬间，他就想利用这部小说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冀望于这部小说能让他内心平静和充满希望。小说内容与马超越的真实生活有关，但不是自传小说。在他的构思里，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经历完全相反。尽管这部小说的写作让马超越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彷徨和痛苦，但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写作感到冲动。马超越认为写作的过程就好像是女人怀孕，艰难而充满了幸福感。每当他遇到困难时，耳朵里就会回响起婴儿的哭声，嘹亮而充满生机，给了他无限动力。马超越在小说中重新安排了自己的人生，他期待着自己能像呱呱坠地的婴儿那般获得重生。
小说中的马超越不会有苦涩的童年和灰色的记忆，他生活在一个宁静、和睦、幸福的家庭，爽朗而干净的笑声是这个家庭的主旋律。小说中他的父亲依然是医院的一名门卫，但却是一个性格乐观的丈夫和父亲，尽管生活举步维艰，却笑对生活。这与真实生活中马超越的父亲简直存在天壤之别。但是，这些美好的勾勒却是海市蜃楼。马超越父亲的脸，就藏在海市蜃楼的背后。无论马超越怎样躲闪，他都会看见那张扭曲的脸。
真实生活中，马超越的父亲把粗暴贯穿了他短暂的一生。那个难得与儿子说几句话的男人，几乎利用所有的机会，在儿子面前说妻子的坏话。过去的几十年里，父亲的怨恨始终充斥着马超越的耳朵。他的口气哀怨、愤怒，唾沫星子和牙齿摩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情绪激动的时候，这个眼神倔强的男人还会用挥舞手臂来表示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但是，马超越一直在父亲面前保持着相同的表情。马超越过早地失去了灿烂的笑容，面对父亲的喋喋不休，他总是低垂着眼睑，嘴唇紧紧地抿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灰色的地面。多年以后，马超越依然没有搞清楚，父亲为什么会在年幼的自己面前诉说一个成年人的苦恼。
马超越还记得院子里那条幽僻的小路，两旁种植着他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因为没人护理，树木的枝桠肆无忌惮地伸向路中间，偶尔会挡住路人。一些素质比较低的人直接把垃圾从楼上丢下来，挂在交叉的枝桠上。所以，当人们走在路上时，偶尔会有一只干瘪的安全套或者一棵白菜头砸在脑袋上。这条散发着潮湿与恶臭的小路，承载了马超越一部分灰暗的童年记忆。无论春夏秋冬，只要马超越有时间，他的父亲就会抓住时机，像个怨妇一样述说着他作为一个男人在尊严上所受到的屈辱。尽管时间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是，父亲嘴里那些恶毒的话，马超越依然没有忘记。他一直在努力将那些记忆丢进垃圾桶里，或者抛在风中。可是，马超越越是想忘记，记忆却越是清晰。
马超越的父亲总是这样开头，他说，你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能容忍这样丑陋的事情呢？马超越的父亲说的是妻子和那个烧锅炉的男人偷情的事。这个陷入迷途和羞辱的男人说，我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看起来那么朴素、诚实和贤惠，实际上却在背地里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你知道，一个男人最记恨这种事了，谁愿意忍受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睡觉啊？马超越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嘴里散发的酒气让他有点头晕。马超越叹了一口气，心里在默默地为母亲辩解。马超越知道，这个终日沉溺于酒精的男人肯定是哪根神经错位了，不然怀疑与猜忌不会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在他的身体里产生如此巨大的威力。他知道父亲是在诬陷母亲，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做。马超越心里非常清楚，那个纯真的女人用辛劳在为这个家庭做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但是，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马超越继续跟在父亲的身后，忍受着他带刺的唠叨。
酒气越来越浓烈，马超越知道父亲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他听见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个声音说，我不知道那个烧锅炉的男人哪里好，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好。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给她的男人丢脸，不要给她的儿子丢脸。马超越心里一惊，他知道父亲很圆滑地就把他也拉了进去，让自己也参与了这场残酷的战争。那个声音继续说，你想啊，这些事如果传到你老师和同学那里去了，别人如何看你呀。别人会笑话你，会瞧不起你。马超越的心跳越来越剧烈，呼吸也愈加急促。父亲的话让这个很在乎别人眼光的小男孩感到惶恐，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一连串恶臭从胃部直往喉咙里冒。
在马超越构思的小说中，情况却截然相反。小说中的父亲总是带着他的宝贝儿子出现在某个游乐场，那个看起来有些羞涩、笨拙的男人，会想方设法地与儿子一起游戏。马超越认为，作为一个父亲，无论生活有多艰难，他的脸上都会绽放着淡定而从容的笑容。男人，必须用大海般的胸怀去容纳一切，包括痛苦与幸福。可是，虚构的作品在真实的生活面前，总是显得那样卑微与不切实际。每当马超越正襟危坐准备写小说时，真实的生活就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摧毁他原本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缜密构思。这令马超越非常懊恼。但是，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
还是没有写出一个字，马超越比以前更加愤怒。离开电脑时，他狠狠地砸了一下鼠标，把真皮椅子使劲地推倒在地。马超越掀开窗帘，望着深远的天空。天空寂寞得连一只飞鸟都没有。马超越又想起了严格格，根据计划，他今天要把她约出来。马超越想跨出这艰难的一步。想到这里，他顿时紧张起来，颤抖的手让烟灰散落一地。
马超越喝了一杯咖啡，他希望这样可以使自己更加清醒。然后，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果敢地拿出电话号码，毅然地拨了出去。通了，对方立即接了。马超越亲切说，嗨，你好，我是马超越。严格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她也亲切地说，嗨，你好。
马超越没想到严格格的口气如此温暖，他有种被幸福击中的快感，脸红了，头晕了。接下来，他和严格格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话。马超越是个木讷的人，平时话比金贵。但是，这天他却口若悬河，没完没了地一口气说了好久。当他挂掉电话之后，才发现已是午后了，太阳正懒洋洋地向西边走去。马超越想不起到底跟严格格说了些什么，是否急着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意。这使他心里空落落的。马超越感觉仿佛大醉了一场，醉酒状态下发生的一切都恍然如梦。好半天，他才彻底清醒过来。直到此时，马超越才想起刚才在电话里约了严格格，今天晚上他们要去看电影。
马超越开始为今天晚上的约会忙碌起来，他几乎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把仅有的几件衣服试了又试，总想寻找一件增添自己魅力的衣服。可是，就算平时最喜欢的衣服，现在看也不顺眼，不是嫌颜色深了，就是嫌款式老了。三番五次地试穿之后，他选择了一件红色的衣服和一条白色裤子。马超越觉得这样的搭配让人显得年轻，他试图通过服饰来增添一些朝气。这套衣服是在曾经的一个女朋友的建议下买的，当时那个时尚的女孩说这样的颜色可以驱逐马超越心里的忧郁。听到这样的话，马超越心头一热，就买下了。可是，衣服买了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现在，马超越看着这套衣服时，心中有些懊悔，自责不该负了对方。这样想着，就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接着，马超越洗了澡，剃了胡须，吹了发型。一阵收拾下来，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了，差不多就该出发了。但是，就在马超越兴致勃勃准备出门时，他的情绪却波动了一下。突然，他有了临阵退缩的念头。
严格格住在医院的宿舍里，她在电话里让马超越傍晚六点去接她。再次返回医院是马超越打退堂鼓的主要原因。当初辞职时，他暗自在心里做了决定，绝不再返回这家医院。出生在医院，成长在医院，又在医院里工作了二十几年，他对医院里的空气感到极度厌恶。现在一想起来，还会有恶心的感觉。按照马超越当初的想法，彻底摆脱原来沉重的生活，以一种更轻松更健康的心态去追求严格格。可是，生活如今却跟他闹起了别扭。这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悖论，要想追求严格格，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违背当初辞职时的意愿，重新返回医院。算了，不去了。马超越在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是，他又立即做了自我否定。严格格的音容笑貌一下跳进了马超越的脑海，她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无穷大的吸引力牵引着他。经过无数次失败，马超越对爱情和女人保持着强烈的渴望。渴望化成了动力，并打败了潜藏在心底的怯懦。他决定冲破心灵的枷锁，做一次灵魂的救赎。嗯，就这么决定了。马超越拿定了主意。顿时，他感觉轻松了许多，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