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会东神情专注地和我对弈的时候,橘黄色的阳光漫进了屋里。猛然间,一只呆头呆脑的小麻雀,扑棱棱地飞进来,发出啾啾的心无城府的欢叫。它旁若无人地在袁会东的办公桌上踱来踱去,两只小翅膀不时很绅士地挥一下,稍顷,它踱到了一本书上,酱色小尖嘴儿在扉页上很有学问地敲点着。
袁会东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嘘”地吹响了一声口哨,示意小麻雀离开。小麻雀不为所动,依然很有学问地敲点着书的扉页。袁会东瞪圆了眼睛,右手握成手枪状,对准小麻雀,“啪”地爆出一声枪响,小麻雀惊慌失措,怪叫着窜出窗外——怪叫声在静谧安详的夕阳余晖里拉得很长。
袁会东走过去,拿起办公桌上的书拍了拍,以近乎朗诵的声调说:很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忆起,他父亲领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我知道那是他非常推崇的一本名著的一段话。我眯着眼,看见橘黄色的阳光把袁会东涂抹得高大金黄,那颇有诱惑力的磁性声音把我的目光推出了窗外很远的地方。——远处金碧辉煌,给人亦真亦幻之感。
坦率地说,我心里很崇拜袁会东,他相貌英俊,是那种让少妇少女一见钟情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他有超强的记忆力,有能出口成章、妙笔生花的本事,是我们矿区出了名的才子。博才多学,年轻有为,绝对是棵好苗子,前途不可限量!很多领导都这样评价他。
不过,袁会东性格倔强,凡事爱较真儿,有的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非要把南墙撞出个窟窿看见亮才行。有一年矿上搞辩论赛,他是评委之一。辩论赛点评过程中,矿工会主席为一名选手点评,说了一句要坚持真理,不要坚持谬误。他当即起身反驳,说主席你的观点不对,然后慷慨激昂陈词:谬误为什么也要允许坚持呢?因为没有对谬误的坚持,也就不会有对真理的坚持。当谬误被实践证明只会带来危害的时候,才不会有人坚持。倘若有人坚持,则或者说明谬误未能被证明是谬误,或者说明真理未深入人心。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除了耐心说服,没有别的办法,就要允许人家坚持,不然对你坚持的真理没有好处。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就更应该允许坚持了,因为一种观点未能被证明是谬误,则很可能不是谬误。综上,允许坚持谬误,是我们获得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矿工会主席很尴尬,脸涨得像秋风中挂在枝头熟透了的苹果,额头被渗出的汗水冲得光亮无比。那一刻,赛场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幸亏主席很老练,带头为袁会东鼓了掌,解了大家的围。
咱俩来一盘盲棋吧。袁会东握着麻雀敲点过的书,踱过来邀战。
他所说的盲棋是口头语,书面语是盲弈,就是一棋手看棋盘下棋,另一棋手背对棋盘,面对棋盘棋手每走一步棋要向背对棋盘棋手口述一遍自己的棋招,背对棋盘棋手则凭借自己的记忆与对手对弈,这样既考验背对棋盘棋手的功力又考验他的记忆力。说到盲弈,这是袁会东一项赖以自豪的能力,下明棋他在我们矿区属于一流高手之一,下盲棋他在我们矿区独一无二。据说我们的矿长首先是欣赏他的棋艺,其次是赏识他的文章,才把他调到办公室的。袁会东对盲弈乐此不疲,用他自己的话说,一来可以省去摆棋子的麻烦,二来展示绝技可以拥有精神上的享受。事实也是这样。
我恭恭敬敬地把红黑棋子摆好,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国字脸上写满了得意,镜片后的大眼珠转了转,然后,陶醉似的闭上了眼。
还是接着下明棋吧。我建议。
他摇了摇头,笑道,都说象棋是国粹,这东西真是几千年中国狡智文化的表现。表面上看,在规则内讲究开局的布局、中局的搏杀、残局的计算,实际上都在规则外用招数,招招设陷阱,步步想置对手于死地。
无论强弱,盲弈时至少被屠宰一方的痛苦眼神不会被看到。袁会东很真诚的样子。
就在意犹未尽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凶叫起来,袁会东无奈地起身去接电话。不知话筒传达出什么信息,袁会东对着话筒突然大惊失色,像刚才那只受到惊吓的麻雀一样蹿了出去。